讨论东亚世界的国际秩序问题,绕不开费正清所说的“中华世界秩序”
以1854年德川幕府接受美国国书为标志,日本从锁国的“大君外交体制”进入面向西洋的“开国”时代。现有研究认为,由于德川幕府后期“西力东渐”,西方殖民主义势力入侵,大君外交体制被瓦解,日本梦寐以求建立的“日本式华夷秩序”也就半途而废
构建“他者”是日本构建“日本式华夷秩序”的重要基础。在日本所理解的古代东亚世界中,最重要的“他者”中国是作为日本的关键对手而存在的。到了近代,日本对于东亚秩序的“他者”的判断有所转变,由此,其对于“天下”和“华夷”的认知态度也有了相应的转向。
进入近代前夕,对于刚刚“开眼”看到周边列强的日本而言,其最初见到的“外夷”是从远东南下的俄国与以黑船叩关的美国。18世纪中叶以后,居于日本列岛北方的俄国势力已扩展到远东地区,并不断试图南下。江户晚期的日本思想家已感知到了俄国南下扩张的野心,藤田幽谷(1774—1826)称之为“北溟黠虏(即俄国),窥觎神州(即日本自称),常有图南之志”
19世纪中叶美国佩里率黑船来航,给人心不定的日本德川幕府统治带来了全新的挑战,成为日本面向西方打开国门的关键转折点。面对佩里来航所带来的强大军事压迫,幕末兵学家吉田松阴(1830—1859)主张坚持“锁国攘夷”政策,希望在日本传统兵学中寻找古今不易的真理
以此历史为背景,江户时代后期水户学派的代表人物藤田幽谷明确提出了“尊王攘夷”论,并阐发了其社会政治意义
可以说,江户幕末时代的“尊王攘夷”旗帜,其关键思想即在于两方面相互缠绕的话语:一是狭义的“天下”,即为尊王,在日本语境中意在重新抬高天皇的政治地位;二是日本中心主义话语的“华夷”问题,在古代、近世日本语境里的“华”指日本自身,到近代日本语境中替换为“和”(即日本大和民族),“夷”则由北方的“虾夷”(今北海道)等转而兼指西方列强。“天下—华夷秩序”观念仍是日本复制的古代东亚国际秩序的变体“日本式华夷秩序”的核心要义。对于近代日本来说,“尊王攘夷”正是在“日本式华夷秩序”观念的笼罩下,西方入侵与幕府统治趋于解体的特殊历史语境的产物。“尊王”是要恢复天皇的权力象征地位,更是对日本式“华”的隐含合法性的再确证;“攘夷”是抵制西方侵入,也是对日本式“夷”的排斥与自我某种“华”的合法性的再强调。
日本针对西方列强的“夷狄”观念,从日本近世到近代转折的历史背景下发生转变。江户时代末期,被称为“经世家”的佐藤信渊(1769—1850)在《存华挫狄论》中主张“日中提携”,认为亚细亚人学礼、行义、各守其责,而欧罗巴人则唯利是图、欺瞒抢夺,是“侵略东洋的夷狄”
日本对于西方学术从“蛮学”到“兰学”、“洋学”的名称变化,是其对待西方“夷狄”观念转变的很好注解。在江户时代,葡萄牙、西班牙等西方势力从南方迫近日本,故而日本称之为“南蛮人”,而将其传来的西方学术称为“南蛮学”或“蛮学”
在古代东亚的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政权多次入主中原所造成的“华夷变态”,成为东亚大陆历史进程中的平衡均势被短暂打破后又很快重建的一种“新常态”。但是到了近代,新的“华洋变局”则是东亚大陆历史中千年未遇的“非常态”。由于“洋”比“夷”更显技术先进、制度先进、文化先进,“华”丧失了其在历史上一直延续的文化优越感,产生了严重的合法性危机。“夷”与“洋”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夷”是处于“华”的国际小共同体的边缘,而“洋”则直接站到了“华”的对立面。同为陌生人,在日本眼里“夷”被理解为属蕃,“洋”则是可以与己匹敌的“敌国”,其与“华”平起平坐的地位大大高于“夷”。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明治维新以来各式“洋学”家倡导色调各异的“尊王论”相互激发,日本从“尊王攘夷”一变而进入“尊王学夷”的新时代
近代日本对“西洋”的抬高,是和其对“东洋”的贬低相对应的。福泽谕吉反对将日本与朝鲜、中国作为一体来把握,在他看来,所谓“东洋”仅仅是个地理概念,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是指不懂“文明开化”的中国、朝鲜,而日本则是亚洲的“远西”,即属于西方“文明世界”的一员
进入近代之后,日本视野中的“天下”渐趋扩展。1866年,日本思想家西周(1829—1897)说:“方今,天下一家,四海一国,火车、汽船将大地与海洋联为一个整体,电报通信、新闻纸更使人类声讯相通,见闻日广。四洲瓜分,万国星罗,交义如织,亲好如组。”
日本所推崇的“皇国”观念,正是后来近代日本的“天下”向外部世界扩张的重要观念基础。日本“皇国史观”的形成,可以追溯到镰仓幕府末期北畠亲房(1293—1354)所著的《神皇正统记》,该书将神道、儒学、佛教各种思想资源加以整合,试图论证日本自身的“主体性”和“正统性”,促使“皇国史观”形成一种理论化的形态
这种“皇国”观念与后来日本的军国主义之间有着重要关联。“皇国史观”和“神国论”经过山鹿素行、本居宣长、佐藤信渊、吉田松阴、福泽谕吉等一系列思想家的阐发、发酵,成为日本军国主义“大陆政策”的先导
俄国18世纪初从远东领土南下时,其势力已与日本发生碰撞。日本感受到了周边的压力,意识到了日俄交界的北海道地区作为对俄海防的重要性。关注海防的仙台藩医工藤平助(1734—1800)撰有《赤虾夷风说考》,提出“开拓虾夷(今北海道),经营北地”
日本一方面将俄国、中国作为海防对手,一方面开始着手吞并周边邻国,实现其领土扩张。吉田松阴言:“今也德川氏已与两虏(即俄、美)和亲,非可自我绝,自我绝之,是自失其信义也。为今日之计,不若谨疆域,严条约,以羁縻二虏,乘间垦虾夷,收琉球,取朝鲜,拉满洲,压中国,临印度,以张进取之势,以固退守之基,遂神功(即神功皇后)之所未遂,果丰国(即丰臣秀吉)之所未果也。”
“宇内”是日本理解东亚天下的重要概念。在古代汉语中,“宇”指空间,“宇内”一词指涉“天下”之意有其汉语典籍来源
近代日本的海上扩张与大陆扩张政策,是日本势力范围从其所谓的“皇国”扩张到“宇内”的具体操作进程。明治初期政治家木户孝允(1833—1877)于1869年写信给军务副知事大村益次郎,提出“以朝廷之兵力,开拓朝鲜之釜山浦港进而征服全朝鲜”,认为“皇国之兴起,东洋大放光辉当以此为始”。在木户孝允看来,“所谓征韩者,并非滥伐,欲推宇内条理也。欲推其条理者,乃我国策之所在也”
在明治维新后,日本史学界和理论界鼓吹“皇国史观”的势力愈演愈烈。明治日本政府不遗余力强调神话历史观,向国民灌输以“天照大御神子孙”为核心的“万世一系”的天皇观念,宣扬天皇制国体是万国中最优秀的“神国”,进而形成了所谓的天皇制绝对主义
源自古代中国的“天下—华夷”秩序,对于“我者”与“他者”的概念区分严格,但又模糊,具有两重性。古代日本自唐代时开始全面复制“天下—华夷”秩序观念,并清晰地将“我者”置于对手“他者”的对立面
近代日本彻底的“脱华”历程,伴随着其对中国作为“华”的形象的强烈否定和蔑视。鸦片战争是日本的传统中国观发生根本性逆转的直接契机,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日本虽然表现出了不尽一致、错综复杂的对华情感、态度、立场和政策主张,但是甲午战争后日本最终消除了对中国的敬畏,形成了国民性的对华优越感和蔑视型的中国观,进而支配了其近代的对华行动选择
近代日本的“脱亚”话语,是其“脱华”意识的强硬表达。明治时期具有重大影响力的思想家福泽谕吉(1834—1901)于1885年发表《脱亚论》,嚣然宣称:“我日本国虽处亚细亚之东陲,但其国民精神已摆脱亚细亚之固陋,而移向西洋文明。然则不幸有近邻之国,一曰支那,一曰朝鲜。此两国之民皆为旧亚细亚之政教风俗所熏陶”,故“我国不可犹豫,与其坐待邻邦之进步,而与之共兴东亚,毋宁脱其行伍,与西洋文明共进退。对待支那、朝鲜之办法,不必因其为邻邦而稍有顾虑,只能按西洋人对待此类国家之法对待之”
日本的“脱亚”历史存在一个从观念话语到采取实际秩序的行动进程。如果说从观念上脱离东亚的中心控制即为“脱华”,那么日本的“脱亚”观念实际上自唐代已经开始呈现,其观念目标是“重建东亚华夷天下”,即一种新的“征亚”(征服广义的东亚天下),可以称之为“脱华征亚”。如果从实际秩序的意义上来说,德川幕府时期日本方才真正实现这一“脱华”(脱离广义的东亚天下),但未能实现日本自丰臣秀吉以来重建“征亚”的目标,并且转变成了在“锁国”体制下(锁定在狭义的日本中心的天下范围),试图对周边两个邻国“通信国”朝鲜和琉球加以控制。这一政治上的“脱华”进程反映在思想观念上,对于近世的日本来说则是“脱儒”。日本早期近代化的过程是一个反朱子学意义上的“脱儒”过程
日本近代在面对西方入侵时,最初“尊王攘夷”的观念盛行。所攘之“夷”,即指以黑船叩关的佩里为代表的欧美列强,是来自近代的西方势力。这与中国近代“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中将西方殖民者称为“夷人”的观念是一致的,东亚诸国在面对共同的西方他者时,似乎有了共同的对外立场。但很快形势就发生了变化,明治维新后日本从“攘夷”转向“学洋”,甚至进一步转向“入欧”。在日本朝西方转向之后,中国变成其“亚细亚恶友”,反而成为不开化的“夷狄”的代名词,正是日本要“谢绝”与摆脱的对象。日本在面向西方“文明开化”的同时,也与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国家划清界线,以求径直脱离长期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小共同体秩序的影响,在西方的帮助下以武力的方式实现以日本为中心的东亚小共同体秩序的壮大。日本所谓的“谢绝亚细亚恶友”,正是这种“脱华”意义上的“脱亚”心态的强烈体现,同时日本也是在为建立以自己为中心的东亚小共同体秩序和吞噬朝鲜做准备,从而将其邻国“污名化”。
西洋人进入东亚世界之时,何者是“夷狄”成了东亚各国最为焦虑的问题之一。日本明治政府的“文明开化”国策,正是基于承认西方对古代东亚的“野蛮不开化”的理解上,尤其是中国(清朝)成了日本反观自己最好的镜子。这正如同从西方的“东方主义”理论视角下看到“野蛮化”的中国形象一样,充满了文明之于野蛮的二元话语叙事,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中国形象成了西方现代文明认同中的对立面“他者”
此时日本所谓的“脱亚”,正是日本认为东亚近邻已沦为野蛮国家,与夷狄无异,故而日本作为东亚“华”的一员,需要脱离此伍,跻身于“西洋”与“文明”之列,借“洋”之力以自我高标,与其所谓的“东洋”和“野蛮”划清界限。最具代表性的是福泽谕吉先后撰写的《文明论之概略》(1875)与《脱亚论》(1885),点出了日本思想家对于东亚新局势下的“华”“夷”内涵转变的判断与行动呼吁,福泽谕吉也因此成为近代日本军国主义思想的鼻祖。福泽谕吉在“文明=西洋、野蛮=东洋”的思维框架内,把日本对朝鲜和中国的侵略与干涉,以“文明”的名义正当化,并将日本对中国发动甲午战争的理由解释成中国“阻碍”了朝鲜的“文明开化”
我们以往通常关注近代日本“脱亚入欧”话语,而未注意到其从“皇国”到“宇内”扩张的深层情结仍主要根植于东亚秩序结构,因而也就很难通贯理解日本在“脱亚入欧”背后转身复归“脱欧入亚”,并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历史逻辑。从根本而言,正是近代日本感受到的东亚区域秩序结构的召唤。
近代西方侵入东亚引发的乱局,为日本发展提供了最好的外部契机。在世界近代史上,只有东北亚的国际政治斗争把世界上所有的资本主义强国都卷入其中
1894年甲午战争中日本打败中国,这是日本崛起成为其所谓的“东亚盟主”的一个重要历史转折点。甲午战争是日本“皇国史观”确立的标志,也是日本军国主义“八纮为宇”思想的一次重要实践
近代东亚地缘政治的利益均势与日本的博弈策略,使日本在西方列强在东亚势力博弈的夹缝中赢得自己在东亚的势力范围。其关键的国际关系策略是学习西欧的岛国英国,利用西方列强在东亚大陆的力量均势博弈,联英对俄,完成了对朝鲜的吞并。
俄国是在远东牵制日本崛起的重要力量。《马关条约》签订后,俄国外交大臣罗拔诺夫上奏沙皇说:“日本所提和约条件中,最引人注意的,无疑是他们完全占领旅顺口所在地的半岛;此种占领会经常威胁北京,甚至威胁要宣布独立的朝鲜;同时从我国利益来看,此种占领是最不惬意的事实。”
英国为在远东遏制俄国,而日本为抗衡在东亚的俄、德、法三国暂时联盟,在此背景下英国与日本达成了联盟。1894年7月16日,英国与日本签订了《日英通商航海条约》,在远东支持日本。英国外交大臣金伯理说:“这个条约的性质对日本来说,比打败中国的大军还远为有利。”
在中日甲午战争十年后,经过以小搏大的日俄战争,日本在东亚政治舞台上真正崛起。参加日俄战后调停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说:“日本博得了令人惊异的胜利,取得了显著的报酬。日本获得了对满洲及朝鲜制驭权,取得了旅、大和库页岛南部,又因为击败俄国的海军而自然地拥有了强大的海军力量,在太平洋内除了英国之外,造成了任何国家也难以匹敌的优势。”
日本趁西方列强纷争之机,快速实现自己在东亚的扩张。曾追随西乡隆盛(1827—1877)大唱“征韩论”的陆军少将、熊本镇台司令官桐野利秋(1838—1877)称:“方今宇内各国纷争,大小强弱相互吞并。甲起乙扑,互为盛衰之势”,如欲“使我国与各国骄驰,独立于宇内,唯有航渡海外,战斗攻伐”,“现今英、法、普、俄各国相峙,无暇及于支那、朝鲜、满洲,我日本宜在此时乘机跋涉于支那、朝鲜、满洲,掠而取之,以立侵入欧亚各国之基。”
近代日本通过陆路(朝鲜、辽东、满洲、山东)和海路(虾夷、琉球、台湾)两个方向,向整个东北亚地区扩张。明治维新后不久,日本即向北占领北海道(虾夷地),向西南吞并了琉球。日本借朝鲜东学党起义之机入侵朝鲜,建立傀儡政府,并挑起中日甲午战争,迫使清政府签订《马关条约》,割让台湾、澎湖和辽东半岛,放弃对朝鲜的宗主国地位。日本由此正式实现了对台湾的占领,并将朝鲜从清朝的保护下分离出来,这使得东北亚旧有的以中原王朝为中心的“天下秩序”瓦解殆尽,东北亚地区中日之间的对抗以日本的胜利而告终。
为保住其东亚盟主地位,维护其所谓的利益范围,日本的“宇内”诉求进一步扩张。山县有朋主张维护日本的“主权线”,则必须设法扩张日本的“利益线”,实际上是指日本“应做好准备,一有可乘之机,即应主动采取行动,收取利益”
甲午战后的几十年间,日本所确立的军国主义体制逐渐走向膨胀之路。从甲午战争后的1895年至法西斯军国主义确立的1936年,或直到其败亡的1945年,是近代日本军国主义不断从战争走向战争的重要发展阶段,日本军国主义几乎每5年就对外用兵一次,直至其彻底败亡
作为日本的“他者”的东亚这一“宇内”天下,在近代日本历史进程中被以不同方式言说。近代日本经历了先“脱亚入欧”,然后再返身“脱欧入亚”的历史进程,最后回到了东亚的历史框架逻辑内,并一度成功取而代之。日本近现代历史上曾几次出现“脱亚”和“归亚”现象,虽是发生于不同的历史条件下,但其推动力和目标却都蕴含着日本欲做世界大国的强烈愿望
摇摆于两端之间的“脱亚”与“入亚”话语,反映了日本对其自身在“亚洲身份”上的多变姿态。对近代日本来说,美国的黑船叩关迫使日本由“锁国”而开眼看西方。明治维新后,日本以“脱亚入欧”为理念,在其“亚洲身份”的界定上始终处于摇摆和游离状态,一直摆荡于“脱亚”与“入亚”之间
从东亚国际秩序的长时段角度而言,日本的“脱亚”事实上即是脱离以中国为中心的古代东亚秩序,即“脱华”。在近代走上“脱亚入欧”扩张路线的日本,谢绝“亚细亚恶友”,表达了其彻底“脱华”的急迫心态。而日本此后的转向颇为重要。日本后来在被欧洲列强排挤之时,重新“脱欧入亚”,转身返回亚洲主张“亚细亚主义”,以图构建“大东亚共荣圈”,正是这一内在力量的延续,以此直至一度重构了近代东亚的国际秩序。近代日本在西力东渐下产生的各种“亚细亚主义”思潮,看似纷繁复杂、相互矛盾,但其中自有其一贯逻辑,内含着相互贯通、相互转化的可能性,并且蕴涵了日本文化的诸多原点,得到传统伦理的支撑
近代日本的“入欧”与“脱欧”话语,与“脱亚”与“征亚”互为表里,相互交织。日本的“入欧”,从国际关系角度而言,是学习欧洲同样作为“岛国”孤悬海外的英国,并与英国签订日英同盟,亦在大陆的国际秩序上学习英国对付欧洲大陆列强的均势制衡策略。日本由此在东亚区域内进入了西方的威斯特伐利亚条约体系,从被纳入殖民地体系的威胁中摆脱出来。但日本实际上难以真正获得西方国家条约体系中的平等地位,并且希冀以殖民主义的西方理论武器实现自身在东亚的势力膨胀,因此日本最终跳脱了由英国主导的“国际联盟”和列强在东亚所构建的“华盛顿国际体系”。1933年日本退出“国联”,是其“脱欧”与“征亚”的重要连接点。这一事件,从军事上看日本是摆脱了西方列强占主导地位的国际组织与条约协议的束缚,复归东亚并迈上了肆无忌惮的侵略与战争之路,而从外交上看则是日本的一次彻底失败
此后日本军国主义走向法西斯主义,回归东亚“宇内”,自行建构以“皇国”为中心的“亚洲新秩序”。此时日本的“入亚”,已不再是古代日本学习中原文明时的那种寻求跻身入以中华为中心之天下,而是接近于近世日本那种挑战中原王朝、将周边诸国并入以日本为盟主之大东亚,以明确重构排除西方在外的新的东亚秩序,其设定的秩序中心当然是日本。可以说,日本是携受西方条约体系影响而“文明开化”的余威,以东亚“盟主”的身份自居,回归亚洲开拓“宇内”,试图重建其本质上仍未消泯的“日本式华夷秩序”。
就东亚区域而言,如果跳出西方中心论的视角,改从东亚内部的国际关系来看,可以看到不太一样的东亚历史转变逻辑。东亚国际秩序从古代到近代的演变,从战略上来讲,最为关键的内在变化力量是日本,在一定程度上甚于外在的西方列强对东亚的影响。自近世以来,日本着力坚持自身的中心地位,东亚大陆的中国则成为其挑战的对手“他者”。甲午战争改变了近代东亚的国际关系格局,正是日本的大陆政策而非西方列强对中国中心的挑战获得成功。日本以其对待东亚邻国的武威主义,生硬延续其对古代东亚国际秩序结构的理解,实质上继续着其复制的“日本式华夷秩序”模式,在近代西方列强的东亚均势博弈中获得了崛起的历史机遇。
日本在东亚世界这一“天下”的所有“他者”中,最重要的对手“他者”一直是居于东亚大陆的中国,而近代西方只是日本在对手“他者”中国之外所借力的外部“他者”。战争可以说是界定国际秩序中的对手“他者”的激化体现方式。不仅是中日甲午战争,此前东北亚世界所发生的唐日白江口之战、蒙古入侵日本、明朝援朝抗日战争,从日本的角度来看,都让日本更加清晰地界定了其东亚秩序中的对手“他者”是东亚大陆的中国。吉田松阴说:“国体云者,神州(即日本)有神州之体,异国(即中国)有异国之体。读异国书,徒以异国之事为善,却贱我国,羡异国,学者之通患,是不知神州之体异于异国之体故也。”
在“日本式华夷秩序”中,日本的自身主体性彰显,而将中国视为对手邻国,将其周边尤其是朝鲜、琉球视为日本的藩属国。从日本的角度,自隋唐时期以来,日本作为对手的“他者”是东亚大陆的中原王朝,在各个历史时期日本习惯称之为“唐国”“唐土”“唐山”(中国)。日本力图使自己与中原王朝保持对等的政治态势,只是日本的实力未济,暂时未能压制中国。满清入主中原之后,日本的“他者”中国迅速蜕变成了夷狄形象。到了近代欧美入侵,西方人成为日本眼中新的“他者”夷狄(外部“他者”)。但很快在船坚炮利的作用下,这些西方的“夷狄”转变成了文明人的形象,而日本毕恭毕敬地向西方展开学习,视己为西方的同类,同时将他者“夷狄”形象转而投射给“亚细亚恶友”清朝中国及其属国李氏朝鲜。这里的“他者”与“夷狄”虽处于转换之中,但基本上日本是以东亚大陆的中国作为对手“他者”的。在日本的语境下,对于附属的“他者”,显然是采取不平等的等级结构,即“日本式华夷秩序”观念结构下的“蕃国”,主要为朝鲜、琉球。日本对清朝发动的甲午战争,更是被日本自诩为文明之国针对野蛮“他者”的战争。
通过对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华夷秩序”的复制与学习,日本径改以“自民族中心主义”
我们尤其需要注意“日本式华夷秩序”观念与“三国世界观”是如何实现兼容的。“日本式华夷秩序”对“华夷秩序”的反转,在近世借用了“三国世界观”,而到了近代则借用了西方“殖民地—条约体系”。天竺、荷兰与西洋,对于日本来说在不同历史时期成了不同意义上的“文明”的代名词:在近世初期为佛教文明的话语力量,在近世后期为商业文明的话语力量,在近代为器物文明的话语力量。这三者依次成为日本据以挑战强邻对手“他者”中国的有力思想武器。
日本在近世并没有完成对中国的挑战,而到了近代由于西方“他者”的实际介入,及其所带给日本的器物技术与制度革新而导致日本挑战中国中心“华夷秩序”的成功,从而导致了对中国中心的东亚朝贡体系的彻底解体。近代日本在隐藏的历史思路上逐渐构建了新型态的“日本式华夷秩序”,即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的“亚细亚主义”,这是一种亚洲版的门罗主义(即浮田和民所说的“东洋孟禄主义”
在国际政治合法性方面,日本在古代东亚世界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外部认可,但其主要意义还在于争取其在国内的政治合法性。“日本式华夷秩序”存在一个由对外转而对内的改变面貌的过程。日本对中国华夷思想的接受有自己的取舍,最后形成的日本式华夷思想与中国不同,它不是为了对外而是作为内部统治的政治思想加以利用的
日本针对东亚诸国的“武威主义”观念,被日本思想家理解为“武勇之道”。江户前期的兵法家与思想家、日本“古学派”的鼻祖山鹿素行(1622—1685)在其《配所残笔》中说:“民安国平,立万代之规模,上下明道,岂非达聪明圣智之天德乎?况以武勇之道,平三韩(即神功皇后征三韩),使之贡物于本朝,攻高丽(即李氏朝鲜),陷其王城,设日本之府于异朝,武威扬于四海,自上代至近代,然也。本朝之武勇令异国恐惧,不但终无外国进攻本朝,亦无寸土为彼所夺之事。故武器、马具、剑戟之制,兵法、军法、战略之种种,非彼国所及,岂非武勇优于四海耶?”
从民族性格的角度而言,“武勇”与“耻感”有着紧密的关联性。曾经令日本感到不快的“朝贡体系”,一方面实实在在地使日本步入了文明,另一方面也让日本看到了其与中国间的文化“落差”和自惭形秽的“劣等感”
日本一直在积蓄着力量,结合其历史上固有的“武威主义”思想与近代来自西方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逻辑,等待机会实现对“天下”的扩张与覆盖。韩东育指出,福泽谕吉在其著作《文明论之概略》与《脱亚论》之间,存在表层矛盾和内在关联,实际要着力完成两大任务:一是建立主权独立的近代化国家,二是以武威“大东亚秩序”来取代礼教“华夷秩序”,而前者源于西方“条约体系”下的“民族国家”理念,后者催生于颠覆东亚“朝贡体系”、进而取中国而代之的百年夙愿,因而两大任务显隐交替和互为前提
古代日本以自己为中心的“日本式华夷秩序”,可以说首先源自于对唐代中原王朝“天下—华夷秩序”的一种复制,到了德川幕府时代以“大君外交体制”的形式展现出来,“日本式华夷秩序”的面貌在东亚东部一个较小的区域内显现。近代明治维新以来,虽然表面上“日本式华夷秩序”似乎消隐不彰,但日本以西方文明的话语资源为借力,在实质里仍进一步曲线发展了其“日本式华夷秩序”的理念,在战略上、行为上以东亚门罗主义式的“亚细亚主义”形态呈现出来。近代日本根植于东亚秩序结构中的从“皇国”到“宇内”的深层情结,是日本在“脱亚入欧”以后转身复归“脱欧入亚”并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重要逻辑线索。从根本而言,这正是东亚区域历史秩序结构对近代日本的潜在召唤。“亚细亚主义”正是东亚范围内的广义“天下”区域在近代世界背景下的重构,其实质仍是“日本式华夷秩序”的潜伏与再现。近代日本复制了东、西方的两套国际秩序逻辑,在其本来的特征上借西方条约体系的均势局面下的强权逻辑之“才”与“用”,成就了根基于东亚秩序结构的“日本式华夷秩序”逻辑之“魂”与“体”。
由于“武威主义”的霸道逻辑对王道逻辑的策略性渗透,以及皇国皇道观念的欺骗性,导致日本构建的东亚秩序的变味。当我们以“道义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对比视角来看待近代“日本式华夷秩序”的潜伏与显现过程时,可以从中体会“日本式华夷秩序”强调“武威主义”而不讲道义信誉、仅讲实力与强权现实利益的特殊面相
东亚国际秩序从古代到近代的转换,其实并没有改变日本的国家心理结构。日本在古代东亚秩序结构的内在逻辑基础上,借以近代西方的外来话语,在其间转换概念、改造面貌以适应自身需要,实现其在东亚区域扩张与崛起的国家愿望。因此可以说,近代“日本式华夷秩序”的潜伏与再现,仍是古代东亚世界被复制的“天下—华夷秩序”结构在近代东西方碰撞激荡的历史背景下的一种变型式延续,体现了古代东亚世界的国际秩序结构的某种稳定性与衍生性。
John King Fairbank,
渡边信一郎:《中国古代的王权与天下秩序》,北京:中华书局,2008;高明士:《天下秩序文化圈的探索:以东亚古代的政治与教育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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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界对于古代东亚“朝贡体系”的研究及引发的思考,可参见权赫秀《中国古代朝贡关系研究评述》,《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3期;任东波《东亚区域史研究模式析论———一种全球史观的反思与批判》,《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10期;黄纯艳《中国古代朝贡体系研究的回顾与前瞻》,《中国史研究动态》2013年第1期。而从全球史角度对中国边疆史、前现代世界体系、东亚海域世界等相关问题进行审视,可以更好地理解相关研究热点之间的内在关联性,值得学界特别关注。参看江湄《重新将“中国史”置于“世界史”之中———全球史与中国史研究的新方向》,刘新成主编《全球史评论》第7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刘永连、谢祥伟:《华夷秩序扩大化与朝鲜、日本之间相互认识的偏差———以庚寅朝鲜通信日本为例》,《世界历史》2015年第2期,第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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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自民族中心主义”的论述,参见韩东育《“华夷秩序”的东亚构架与自解体内情》,《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52—53页;韩东育《“去中心化”的“中心化”》,《读书》2009年第8期,第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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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育:《山鹿素行著作中的实用主义与民族主义关联》,《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第50页。
山鹿素行:《中朝实录·武德章》,《山鹿素行集》第6卷,东京:国民精神文化研究所,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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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育:《日本对外战争的隐秘逻辑(1592—1945)》,《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第1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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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育:《山鹿素行著作中的实用主义与民族主义关联》,第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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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日本文化的类型》,吕万和、熊达云、王智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译者序言,第ii页。
田庆立:《日本“亚洲身份”建构的困境及其抉择》,《日本学刊》2009年第1期,第60页。
韩东育:《福泽谕吉与“脱亚论”的理论与实践》,《古代文明》2008年第4期,第70页。
韩东育:《日本近世新法家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3,第279—2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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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道义现实主义”所论道义与实力、利益之间的理论逻辑,参见阎学通《道义现实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国际问题研究》2014年第5期,第106—1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