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中国的崛起,日本的国际战略是否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抑或刚刚开始发生根本性转变?从长期看,这一转变对中日安全关系以及对由美国主导的试图实现地区安全秩序“再平衡”的努力有何影响?日本的“修正主义”政府会积极、公开地制衡中国吗?中国崛起对日本而言关乎其根本利益,它可能与整个国际体系和东亚地区秩序的动荡有关,特别是与美国“单极”可能被“多极”取代的前景,或者中国最终建立自己的“霸权”联系在一起。
然而,到目前为止,日本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其国际战略。
安倍在日本国会的演讲中提到,中国崛起给日本和国际社会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基于“共同战略利益基础上的互惠关系”原则,日本政府将推进日中双边关系的改善。
与此同时,现有的主流理论范式,无论是现实主义、建构主义还是自由主义,都倾向于认为:为应对中国崛起,日本的国际战略实质上保持了连续性。
本文的目的是重新审视这些能够检验当前共识的新兴理论,并正面回应它们,以判断日本转向制衡中国的可能性。在此基础上,评估这一转变对中日关系、日本综合国际战略和东亚安全的广泛影响。本文认为现在能够观察到日本的战略转变,这个转变的特征是从克制的“对冲”战略大致向“软”“硬”制衡过渡。更为明确的是,本文通过对涉及有关争论的理论的再研究,判断日本从“制衡不足”向“积极制衡”转变(或已开始)的条件和时间。
重新考察现有的传统观点和日本制衡行为的倾向,是两条重要的路径。现有观点认为,日本对中国采取了克制、“对冲”的立场。首先,从地区安全角度讲,需要确定的是日本采取制衡的可能性,也要考察日本采取对地区安全有重要影响的政策的时间和条件。这可能预示着日本的制衡强度会影响中日安全关系、美国在该地区的安全战略及对地区综合安全秩序的评估。日本对中国战略赋予的新含义和潜在制衡,都会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其能否与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保持一致。本文探索推动日本采取制衡战略的潜在条件,力求揭示导致中日双边关系紧张的原因,并寻找如何缓解甚至避免紧张的办法。
其次,研究日本开始采取制衡战略的倾向,对涉及日本“国际战略”的理论争论有很大贡献。在现有理论中,很多学者认为日本采取了较为稳定和连续的安全政策。如果本文可以揭示日本由“对冲”转向制衡的条件,将迫使当前的建构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和新现实主义者重新考虑对日本安全政策的解释,甚至让他们正视日本重新武装的现实。
文章的结论认为,在考虑日本的国际战略转变和制衡倾向时,日本符合“怨恨的现实主义”(resentful realism),而非当下较为流行的“不情愿的现实主义”(reluctant realism)。
现在,一些观点提供了日本放弃“对冲”转向“制衡”的时间与条件。显然,这些观点在逻辑上与当前许多解释日本国际战略的理论相悖。大部分理论认为,日本采取了克制的“对冲”姿态,避免公开“制衡”中国。新现实主义、自由主义的“变体”指出了类似日本的“中等国家”或“二流国家”应对国际结构变化、实力分布变化的方式(体现在适应“均势”或适应系统性的权力转移和霸权更替),揭示了相关方式如何促成大战略的再思考。
按照进攻现实主义的理论,促成制衡战略的潜在条件是国家对处于劣势的相对实力和相对收益的考量。进攻现实主义假定安全是稀缺的,国家必须追求最大相对权力,克服面临的挑战。通常来说,国家可通过“内部制衡”和“外部制衡”的方式实施“硬制衡”。“内部制衡”指通过建立国家化、自治的军事力量进行制衡。“外部制衡”指虽然要承担高级盟友施加的受“牵连”和被“抛弃”风险
如果进攻现实主义设想的制衡条件是明确的、极端的,作为新现实主义的另一种形式———防御现实主义提供的条件可能更适合国家追求克制的“制衡”和“对冲”战略。再次说明,按照进攻现实主义的预测,抑制“对冲”条件的缺乏或弱化,应该会产生制衡行为,这是在逻辑上截然相反的推论。
防御现实主义认为国家对相对实力变化的关注较少,安全是丰富的而非稀缺的。因此,国家不太可能从根本上采取制衡策略。以上推论基于防御现实主义的若干假定。首先,国家在考虑“实力制衡”时,会充分考虑可增强安全的地缘要素。更重要的是,国家能意识到双方在军事技术上的“攻防平衡”。如果通过加强国家的实力或结盟,防御一方处于优势地位,进攻现实主义式的积极制衡行为需求会得到遏制。
国家通常会评估其他国家的意图———善意还是恶意?这一系列评判标准包括:同其他国家领导人、意识形态的兼容性和可预测性;国家对双边条约和协议的观察;经济合作中的责任;多边机制中的有意义合作。
新古典现实主义补充了防御现实主义对国家意图的分析。新古典现实主义认为,尽管战略需要,国家也有可能因为国内因素而放弃制衡,或错误地采取不足的制衡。这些国内因素包括:精英集团对潜在威胁的反应和对其本质的评估;社会层面对威胁本质的评估和反应;政府的合法性程度等。新古典现实主义认为,政府的合法性程度越高,国家越会进行积极制衡的准备。
限制国家积极制衡(无论是“软制衡”还是“硬制衡”)的条件是:“攻防平衡”中的防御优势;对其他国家可塑的、善意的意图的解读;反对恶意解读他国意图的国内共识。这些条件为其他战略或更为特别的“对冲”战略提供了空间。因此,按照防御现实主义的假定,国家会追求最小程度的内部、外部制衡。面对挑战,国家通常会实施接触战略。防御现实主义还认为,力量相对弱小的国家会影响、调节他国行为,从而避免“硬制衡”。
接触战略包含了防御现实主义的要素,也包含了自由主义有关国家应对权力转移的认知。即使自由主义清晰地呈现了同现实主义不同的假定———国家关注绝对收益而非相对收益,但也接受了类似的假定———其他国家的行为会因为接触而受到影响,如同防御现实主义意识到“对冲”影响国家目标的可能性。
防御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共同揭示了限制国家进行恶意制衡的主要条件和次要条件。这些条件包括:占有优势的防御力量、国家意图的可预测性、可塑性及国内政治因素。此外,多方接触机制的效力可确保国家能够采取对冲战略。相反,如果上述任何一个条件弱化或缺乏,国家就有可能转向进攻现实主义路径,对其他国家采取“软”“硬”制衡。表1总结出了上述相关条件,展现了相关条件在“日本—中国”案例中的应用。
如果对后冷战时期至21世纪前10年的日本国际战略进行评估,大部分人可能会接受延续至今的理论传统和分析:面对周边地区体系的转变,日本的战略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克制制衡”或“对冲”的特征。作为日本的大战略,“吉田茂主义”(Yoshida doctrine)在很多方面经典地展现出“对冲”战略及务实主义的外交方式。通过一系列条件,“吉田茂主义”有可能有利于日本同美国保持“克制的联盟”和制衡、接触崛起的中国。
从防御现实主义提供的促进条件看,日本在后冷战时期至21世纪前10年的大部分时间内,相信没有必要对中国进行制衡。这是因为日本判断中国对日本保持善意(或至少保持克制的敌意),没有对日本构成实质性的威胁。冷战时期,日本领导人对来自苏联方向的威胁保持了压倒性关注。他们认为,苏联对日本持有敌意。日本高层甚至评估了苏联入侵日本领土和核攻击的可能性。相反,大部分日本政策制定者普遍对中国共产党政权保持善意。日本领导人判断,在长时期的内战后,中国共产党更关注政治稳定、经济生存、国家建设、外部干涉及与美国和苏联保持对抗。得益于日本独特的经济繁荣,长期保持同日本的接触与合作至关重要。
不过,在冷战的大部分时期内,中日两国能正确解读对方的意图并建立相对和谐的临时协定。这一点在中美重新接触、1972年中日关系正常化及1978年《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签署后体现得更为明显。按照防御现实主义预测他国意图的标准,由于同中国共产党有紧密的私人接触(或保持了良好的接触),日本政治、官僚机构的领导者对预测中国的意识形态和良好意图持有自信。
“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期间,日本领导人和其他地区的领导人对中国的国内动荡感到震惊。日本领导人认为中国共产党在周期性地推行“人民外交”路线,以此迫使日本终止同美国和台湾地区保持的关系。然而,日本的政策制定者相信中国需要同日本保持经济上的联系并拉拢日本,以此增强中国在“中苏裂缝”中对抗苏联的成本。中日两国领导人能够搁置类似殖民历史和领土争端的民族主义争端问题
此外,日本决策者不仅认为可以通过“1972体系”中的双边关系来判断中国的意图,还认为中国的意图是可塑的。日本决策者对与中国建立更紧密的双边关系保持乐观。日本决策者认为,“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随着第二代领导核心邓小平掌握政权,中国将重返地区秩序并实行“改革开放”和经济改革。20世纪80年代,通过支持中国国内改革和与中国保持经济接触,日本领导者坚信日本具有影响中国国际战略的机会和能力。这种能力不仅体现在政治方面,最主要体现在经济领域。日本对中国的改革抱有信心,推进了两国的合作型关系。
整个冷战时期,国家利益驱使日本同中国接触,避免任何遏制行为。促使日本对华接触的一个条件是日本国内的政治共识。自民党中的主流派系———“田中—竹下”和“池田—宫泽”、公明党(Komeito)、日本外务省(MOFA)中有影响力的“中蒙课”,都赞成同中国进行接触,促进双方的合作。
基于中国意图的可读性和可塑性,日本企图通过多种经济接触机制和独特的“微型自由主义大战略”(mini-Grand Liberal Strategy)同中国展开良性互动。1979—2008年,日本政府通过持续的“官方发展援助”(ODA)计划夯实同中国进行经济接触的基础。1979—2005年,日本政府总共向中国提供了3.13万亿日元的借贷援助、1457亿日元的补助金和1446亿日元的技术合作援助。
促使日本对中国采取接触战略的另一个条件是中日攻防能力的平衡。从地缘上看,日本是中国的邻国,两国之间的海上空间弱化了威胁意识。在整个冷战时期和21世纪的前20年内,日本决策者对日本的防卫实力充满信心,无论是常规力量还是核力量,日本都占据了优势。20世纪80年代中期,日本航空自卫队主要应对来自苏联在东亚扩张的威胁。日本的航空自卫队增强了其海上和空中防卫力量,从而能有效地控制和防卫日本周边列岛的领土、领海及领空。20世纪80年代,通过《美日安保条约》,日本将美日同盟演化为公开的联盟关系。日本补充并加强了美国在该地区的绝对军事优势。
20世纪90年代中期,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预算的增加、军事现代化进程及使用军事力量维护国家利益的意图明显(这一点在1995—1996年的“台海危机”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其发生地点与日本的海上领土相邻),日本加大了对中国防御姿态的关注。然而,日本决策者依旧认为中国的军事活动聚焦于台湾,在地理上同日本保持一定的距离。日本决策者对日本的常规军事优势抱有信心。随着美国第七舰队在台湾周边的部署,日本坚信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军事投射能力及卷入地区冲突的可能性。
从后冷战时期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面对崛起的中国,日本和美国在某种程度上对中国采取了防范措施。然而从日本的角度看,日本确实采取了高度克制的内部和外部制衡。事实上,同防范中国相比,日本更倾向于防范在潜在的台湾和朝鲜事务中被美国“牵连”和“抛弃”。
1994年“朝核危机”期间,日本决策者担心日本被卷入新的半岛冲突中。美国试图激活美日联盟,希望日本能为美国提供后勤支持。但与此同时,日本决策者也意识到,由于他们缺乏对日本自卫队与盟友之间进行协调配合的准备,由此会导致另一个问题,即美国可能不会把日本视为一个有用的盟友。在“台海危机”中,日本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危机期间,美国并没有直接提出需要日本的帮助,这从某种程度上反映出日本在不卷入中美台海冲突的前提下,采取军事支持美国的立场。1996年,为应对美日联盟中存在的问题,日本修订了其《防卫计划大纲》。1997—1999年,日本还修改了《美日防卫指南》。修改后的“防卫大纲”重新定义了日本自卫队应对除独联体国家外的军事思想和能力。“防卫指南”旨在加强日本自卫队在本地区同美国军队的协调能力,提出在应对地区突发事件时,日本将为美国提供后勤支持。
与此同时,日本企图维持其战略的“模糊性”。日本的手段是:拒绝在地区突发事件中承担明确的军事义务;向美国收取军事支持费用,限制美国对中国的制衡;通过让中国了解日本支持美国的立场,压制中国改变现状的意图。
总之,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期,日本的国际战略很符合“克制性制衡”“自由威慑”或“不情愿的现实主义”的模式。同时为应对美国或崛起中的中国,日本逐渐地采取了一些制衡行为,但并没有制衡过度。
可能到21世纪中期以前,日本的对华战略仍以“对冲”为主。然而,重要的问题是确保日本实施“对冲”战略的条件在逐渐弱化。纵然这些条件时强时弱,日本也会转变政策,对中国采取更积极的制衡。清晰的证据表明,防御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解释日本保持克制的关键要素正面临多种挑战,比如1972双边互动体系的解体。
首先,日本决策者解读中国意图的能力已经大大减弱。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中日两国领导人更替的结果。日本政党的派系更替和政权轮换,导致中日两国领导人的私人联系直接中断。
诚然,小泉纯一郎是不受中国领导人欢迎的人。在他5年的任期内,双方未能召开双边高级会谈。安倍晋三(Shinzo Abe,2006—2007年)及麻生太郎(Aso Taro 2008—2009年)都被认为有“反华”嫌疑。麻生在2005年担任日本外相时曾公开表示:“中国军事现代化当然对日本产生相当大的威胁。”
许多年轻的民主党政客同自民党一样猜忌中国。例如,著名“鹰派”代表、前民主党外相前原正治(Maehara Seiji)在率领民主党参加2005年12月举行的华盛顿公众论坛时表示:“中国的军事建设对日本是现实的威胁。”
与此同时,后冷战时期的中日官方互动已经越来越受到限制。在日本,相比于被视为美日联盟“守护者”的北美事务局,外务省“中蒙课”的影响力已大大降低。日本对华决策的大方向反而已被谷内正太郎(Yachi Shotaro)把持。谷内正太郎是前日本外务省副相,现任日本国家安全委员会主管,是安倍政府的外交政策顾问。
日本领导人缺乏对中国领导人的了解是有征兆的。这种“无知”增加了两国关系的结构性变化,从而使日本更加难以解读中国的意图。
中国转向民族主义的倾向相应地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中国开始追求领土的完整。这些领土不仅包括台湾,也包括中国与日本、东盟在东海、南海的争议领土。其次,中国有可能作出错误的决策———取代亚太地区美国领导的地区秩序,设想在亚太地区建立领导地位。日本自民党认为中国正在东亚地区追求霸权
后冷战时期,中国领导人试图在坚持双方签署的“四个基本文件”的基础上发展双边关系。这四个基本文件是1972年的《中日联合声明》、1978年的《中日友好和平条约》、1998年的《中日联合宣言》和2008年的《中日关于全面推进战略互惠关系的联合声明》。
得益于更为广泛的地区多边合作,认为中国具有良好意图的日本人在显著增加。通过“东盟+3”的“清迈倡议”,中日两国继续在金融领域展开合作。但是,日本最担心的是中国发起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简称“亚投行”,AIIB),可能被用于制度性地对抗日本领导的亚洲发展银行(ADB)。亚投行的借贷政策标准和准入门槛较低,会导致美国、日本在亚洲地区金融地位的衰落。
2010年,中日关系的紧张状态因为“撞船事件”达到高潮。自民党政府不仅拘留了中国渔民,还“起诉”中方人员在收到“驶离钓鱼岛”警告的情况下,试图撞击日本海上自卫队的巡视船。“撞船事件”引起了中日两国的外交纠纷。从2012年开始,中日两国的冲突开始逐步升级。2012年,日本自民党政府从私人手中购买钓鱼岛,并将其进行所谓的“国有化”。随后,日本政府宣称其对争端岛屿具有法律和实际上的控制。作为回应,中国提高了争端岛屿附近的海上行动级别,并于2013年11月建立“东海防空识别区”。该防空识别区与日本在钓鱼岛附近的防卫识别区有所重叠,进而增加了双边争端的成本。
由于专属经济区水域的重叠和对海上油气资源的争夺,中日关系在东海地区的紧张程度空前增加。2008年,为了共同开发有争议海域的油气资源,中日两国达成了一些基本原则,这基于“共同战略利益的互惠双边关系”。然而,日本对中国未推进共同开发计划而感到沮丧,并且一直怀疑中国已经采取了单边开发资源的行动。
在2014年11月在北京举行的亚太经合组织(APEC)峰会上,习近平和安倍的会晤使中日两国在钓鱼岛争端上达成一定程度的双边平衡。在这场“幕后外交”谈判中,中日两国分别发表了联合声明。事实上,这并非真正的基于共同立场的“联合声明”,而是双方针对钓鱼岛问题分别发表的声明。日本的立场是:双方在钓鱼岛问题上不存在争端,只不过持有不同观点。中国认为双方在钓鱼岛问题上持有无法缓解现有争端的不同立场。
其次,随着日本塑造、影响中国意图能力的下降,其对“中国持有良好意图”的信心逐渐减弱。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日本就同中国保持着经济接触,其中包括日本在官方发展援助计划(ODA)项目中对中国提供的援款。日本的援助无疑促进了中国的发展,提高了双方的相互依存程度。然而,日本ODA项目的影响力越来越弱。最为重要的是,它已经无法左右中国的政治行为。1995年,为抵制中国的核试验,日本终止了其ODA项目。然而,终止援助并没有改变中国的行为,这预示着ODA作为“影响杠杆”的作用有限。
即使在因历史和领土问题引发双边关系严重紧张的背景下,日本扩展的双边对外直接投资(FDI)、产品和贸易联系依旧是限制中国行为的重要因素。然而,双方经济的相互依存程度也有下降的可能。在过去的5年里,尽管日本的贸易依然高度依赖中国(对华进出口总额分别占到其进出口总额的22%和18%),但是日本在最近几年内仍然大幅减少了对华直接投资。2012年,日本对中国的直接投资创历史新高,总额达到135亿美元;2013年,其对华投资数额降至91亿美元;到了2014年,与巅峰时期相比,日本的对华投资数额基本降了一半,总额仅为67亿美元。虽然中国自身的经济低迷是引发日本投资额下降的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原因是两国紧张的政治关系影响了相互的商业信任。
此外,令日本决策者担忧的是,中日两国在经济上的“不对称相互依存”会向有利于中国的方向发展。日本认为,中国愿意使用“经济战”的方式达成政治和安全目的。2010年,中日在钓鱼岛出现争端后,中国宣布禁止向日本出口稀土。这预示着在双边经济关系中中国可能“技高一筹”。
相比中国经济,日本自身经济的衰退使其感到缺乏有效影响中国的能力。2008年,在判断大部分项目已经达到目标后,日本终止了几乎所有ODA的对华项目,仅保留了有限的环境合作项目。对华ODA项目结束的原因,是日本意识到已经没有提供大规模ODA的预算性资源。鉴于中国不断增长的经济实力,日本ODA的影响力也受到了很大的质疑。
再次,促使日本无法预测和塑造中国意图的另一个条件是日本逐渐演变的国内共识。在精英和社会层面,日本国内对未来的中日关系发展有了新看法,这与之前国内存在对华“制衡不足”的动力是相违背的。从中国的角度看,中国正在经历着深刻的内部政治转型,这个转型足以影响其国际战略;同样,日本也经历着类似的政体转变过程。二战后,日本自民党掌权近60年之久,为在“十年萧条”的经济低迷期(事实上低迷期接近25年)证明其执政能力,自民党内主流的保守势力被取代。21世纪初期,具有修正主义倾向的“町村—细田”(Machimura-Hosoda)派系掌握了自民党政权
在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失败和被美国占领后,国际社会向日本强加了一系列压制其国家身份和独立的制度安排。安倍坚决支持推翻现有制度安排的意识形态大纲。安倍和其他修正主义者希望全部修订“和平宪法”第九条,改变对日本侵略战争的历史解释,认为它是日本“为国家安全发展军事力量”的阻碍,妨碍了日本重新成为军事大国。2013年,安倍参拜了靖国神社,向中韩两国传达“修正主义”的信号。此外,安倍停止了任何企图重建中日双边关系的外交努力。
2015年8月14日,在庆祝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70周年前夕,安倍发表了一份声明,这或许是可以较好地缓解日本因历史认识与许多国家造成关系紧张的机会。“安倍声明”确实包含了“承认过去的侵略”“殖民统治”“诚心道歉”“自责”等关键性术语,支持前任政府对殖民战争时期的历史阐述。正因如此,该声明有效地防止了中国轻易地向日本施加外交影响。但声明很少提及中日两国有关历史问题的相互猜忌,却用很长篇幅的序文介绍历史,指出面对西方殖民主义的冲击,日本被迫作出反应;日本在日俄战争中的胜利为亚洲的“民族自决”带来希望;一战结束后,西方经济集团的建立迫使日本卷入太平洋战争中。这些观点与日本国内传统的“右翼”观点类似,他们认为,“日本不得不解放亚洲,进行反对西方的防卫战争;在战争中日本的伤亡与其他国家相近”。此外,安倍在声明中谈到了日本前任政府对历史的态度,但故意避免以私人身份为历史道歉或支持前任政府的历史立场。安倍强调,“新一代人”不应“总是去道歉”,这个表述显示了安倍对为战争道歉行为的态度。
从社会层次看,随着历史认识、领土争议和食品安全恐慌等问题持续发酵,日本民众改变了“中国对日本持有善意”的观点,更多人认为中国是不值得信任的伙伴。
于是,日本决策者和民众可能同时无意识地以修正主义和民族主义的立场映射中国行为,认为中国正从实用主义转向修正主义,并对现状有所不满。日本认为中国企图威胁地区秩序,在恶化地区现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2014年1月,日本有权势的决策者相继批评了中国,折射出日本对中国意图的猜忌程度。2014年1月初,中日两国大使在英国进行了非同寻常的“争吵”。英国《每日电讯报》的社论披露,双方都指责对方威胁地区秩序的稳定。
日本已经意识到,中日两国的攻防平衡从内部到外部都发生了转变。这与日本对中国意图的担心相匹配,也加剧了日本对中国的担忧。鉴于中国人民解放军迅速增加的军事预算和军事现代化项目,日本决策者重新评估了后冷战时期的中国军力。日本决策者不断声称,中国的军力建设缺乏透明度,这增加了解读中国意图的难度。然而,可以清楚地判断,中国决定拥有“第一时间”威胁日本核心安全利益的能力。
日本的分析者认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正在拥有应对紧迫的非对称战争的能力。在非对称战争中,中国最终以在领海、领空周围部署的反介入/区域拒止武器(A2/AD)应对。此外,中国试图通过连续的军事、心理震慑,迫使日本放弃实际控制的争端岛屿和海上空间。
日本担心美国控制全球利益的能力减弱,也担心美国卷入亚太地区冲突的能力不足。于是,日本开始质疑美国政治、军事安全保障的效力。令日本决策者最为担心的前景有两个:为了战略性地调节中美关系,美国有可能在未来的危机中抛弃日本;美国认为日本的安全利益不足以成为美国的“核心利益”,因此没有必要动员武力保卫日本。鉴于中国实施的“反介入/区域拒止”战略,美国在亚太地区部署军力的成本持续上升。美国抛弃日本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即使钓鱼岛已经包含在了美日双边安全条约的第五条款的适用范围内,并在2010年得到美国方面的再保证,日本决策者依旧对钓鱼岛的防卫持有挥之不去的疑虑。问题可能在于美国犹豫是否要冒全面破坏中美关系的风险,站在日本一边干涉亚太事务。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中国控制了争端岛屿,美国和日本若想收回领土,就有可能卷入同中国的全面冲突而非初级的“入侵威慑”。
日本对中国的军事意图的判断和攻防平衡的形势变化,已经非常接近国家潜在地从“对冲”转向“制衡”的条件和逻辑,日本近期的国际行为也印证了该逻辑。证据表明,日本开始采取了针对中国的“软”“硬”两方面制衡。
日本对中国的“软制衡”清晰地体现在一系列强有力的外交活动中。这些外交活动旨在抑制中国在东亚和其他地区的影响力,使局势复杂化。在修正主义者的领导下,日本企图扩大自己的国际声望,并故意同中国形成强烈对比,从而阻止中国潜在的崛起。安倍和麻生在各自的任期中,力求清晰地展示“价值导向型外交”,强调日本的国际主义及对民主、自由市场经济、人权、法治的改善,含蓄地同中国形成对比。在第一个任期内,安倍清晰地阐述了“自由与繁荣之弧”的概念,它包括从东北亚延伸至东南亚、中亚、高加索、中欧和波罗的海国家。“弧内”的国家宣称因共同推进“普世价值”而具有凝聚力。
通过对中国周边国家进行国事访问,安倍在新的任期内认可了外交中的“价值导向”概念。受访的周边国家和日本相似,都担心中国崛起和中国的领土意图。在上任的第一年内,安倍走访了10个东盟国家。2013年5月,安倍对缅甸进行了访问,成为36年以来第一位访问缅甸的日本首相。缅甸的战略地位显著,长期与中国保持了较为密切的外交往来。日本和缅甸决定加强安全对话与防务交流。访问期间,安倍再次强调了日本和东盟的共同价值观,希望增强同东盟国家的合作,从而含蓄地表示反对中国在亚太地区的崛起现状。安倍把“经济援助”和“增加安全合作”捆绑“销售”,2013年在东京举行的日本—东盟特别峰会上,日本保证通过ODA向东盟成员国提供大约200亿美元的援助。此外,为应对中国建立“亚投行”的倡议,安倍在2015年5月宣称,日本将通过亚洲发展银行和日本银行的国际合作项目,向亚洲基础设施项目提供1100亿美元的援助。通过一年(而非三年)的决策周期,援助款项的支出速度得到提高。
在与东盟成员国进行合作时,日本领导者特别强调遵守国际规范和国际准则的重要性。日本强调的国际规范和国际准则,涉及航行自由和处理南海及其他地区的领土争端。
2013年,菲律宾遭受了“海燕”台风的袭击。为支援莱特湾附近的军事救援行动,日本自卫队派遣了1000名军事人员和3艘海上自卫队舰艇。此举显示了日本在南海地区潜在的军事存在。2015年6月,菲律宾总统阿基诺三世在访问日本期间,表示愿意同日本就《部队到访协定》问题展开积极谈判,该协定一旦达成,日本自卫队可以使用菲律宾的军事基地。
近些年来,鉴于中国崛起对相关区域的影响,尤其试图摆脱对中国稀土供给的依赖(2010年中国曾警告禁运稀土),日本展开了一系列“资源和能源外交”。2012年,安倍宣称:“在中国政府选择用稀土供给作为外交杠杆时,印度政府同意向日本提供在制造业中发挥关键作用的稀土,从而展现了印度的政治悟性。”
与此同时,随着中国在非洲大陆影响力的增强,日本在非洲大陆的利益也相应得到“复苏”。2008年,日本承诺将通过“非洲发展国际会议”将双倍的ODA项目延续至2012年。日本复苏了“非洲发展国际会议”的活力,将其作为对抗“中非合作论坛”峰会的手段。由此,日本提供了一条关于发展的“中间道路”,既有别于西方对经济条件和治理改革的强调,也有别于中国的威权主义和“资源导向”的重商主义。出于对潜在的能源和政治影响的考量,安倍于2014年1月访问了科特迪瓦、莫桑比克和埃塞俄比亚,随后又访问了非洲大陆上的一些国家,他成为自2006年以来首个访问非洲的日本首相。此外,自2012年以来,日本自卫队在南苏丹开展了小规模的维和行动。2015年新的安保法案通过后,日本可能相应地扩大参与联合国维和行动的规模与范围。日本在非洲显示军事存在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与在联合国维和行动中扮演日益重要角色的中国展开竞争;二是对非洲资源丰富的国家施加影响力。
鉴于中国崛起对东亚的影响,日本采取了两种应对方式。一种是最大限度地反对有利于中国的区域一体化项目———包含美国在内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另一种是支持由美国主导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TP)。日本领导人认为,TTP有利于建立由美日主导的经济规则,增加地区参与者的自由价值取向。2015年4月,安倍在美国国会联合会议上谈及TPP时说:“亚太地区国家的背景多样,美国和日本必须处于领导地位。我们必须在建立公平、可持续、充满活力的市场中发挥领导作用,并防止任何国家的武断意图。”该讲话没有明确点名,但表明日本需要通过TTP来应对中国。
日本媒体经常把日本对中国的“软制衡”称为“包围”或“围攻”战略。“软制衡”在抑制中国的影响力上的确发挥了作用,但收效甚微。
日本感到“软制衡”延缓中国崛起的效果很有限,于是开始考虑实施更加强硬的“内部硬制衡”和“外部硬制衡”。为了进行军事实践,日本修正主义者在国内发起了一系列“清障”活动,这被视为日本潜在的制衡行为的一种表现。
2014年7月,安倍政府发布了一项内阁决议,它使日本突破了战后对其进行限制的“有限集体防卫”,决议规定,即使没有遭受直接攻击,日本依旧可以使用武装力量保卫其他国家。2014年9月,安倍政府在国会通过了与安全相关的一系列法令:《突发事态应急法》《重要影响事态法案》《国际维和支持法》。这一系列法令各自具有独特的功能:《突发事态应急法》可确保日本在他国攻击其友国或威胁日本人民的自由、生存权和追求幸福权时,在其他方式无效的情况下使用防卫需要的、限度内的必要武力,行使适当的集体自卫权;《重要影响事态法案》取代了1999年的《周边事态法》,旨在从全球和地区层次全面提升日本对美国和其他国家的非战斗后勤支援;《国际维和支持法》消除了日本每次向多国部队派遣自卫队都要单独立法的障碍。此外,日本重新修订了《国际和平合作法》,允许自卫队在参与联合国维和行动期间可以使用武力来执行相应义务,而不仅仅是保护自卫队的人员。
不断修正集体自卫权意味着日本正谋求改变战后的安全路线,同时也意味着以不断扩张军力应对中国崛起。日本自民党和公民党为了安全立法能在国会通过辩护,希望通过安全立法加强同美国的合作,威慑朝鲜和中国。自民党和公民党还陈述了很多关于安全立法的适用背景:保护运载日本公民的美国船只;保护日本附近的美国军舰,使其免遭攻击;保护美国军队免遭弹道导弹攻击;实行海上武力封锁;保护重要的海上运输线;应对日本辽阔岛屿附近“灰色地带”的突发事件。
在中国崛起的驱使下,日本在修正防卫思想和发展军事实力两个方面进行了类似的尝试,试图提升日本实施对华制衡的能力。日本1995年的《国家防卫计划大纲》阐述了其国家防卫思想,展示了军事发展成就,但该“大纲”忽视了中国因素。日本2004年重新修订的《国家防卫计划大纲》显著地提到了中国的核现代化、弹道导弹部队和在“域外”行动的雄心,强调日本依旧应该对中国未来的举动保持警惕。
面对“中国崛起的威胁”,2010年的《国家防卫计划大纲》暗示了日本防卫思想的转变。为回应中国的安全挑战,“大纲”出台了“机动防御部队”的新概念,这是一支高技术的轻型化应急力量,可在地区的突发事件中快速投送,保卫日本周边地区。“机动防御部队”不再局限于“静态”的防御模式,防御范围也不再局限于日本本土。此外,2010的《国家防卫计划大纲》指出,为保卫日本的岛屿、对抗中国日益增长的海上力量,日本将保持向南部署重要军力的趋势,包括双倍增加驻扎在冲绳那霸的F-15J战斗机中队数量。2013年《国家防卫计划大纲》修订版在“机动防御部队”概念的基础上衍生了“机动联合防御部队”概念,强调日本需要加强陆上自卫队、海上自卫队和航空自卫队的联合行动。
就发展特别军事能力而言,2010年、2013年的《国家防卫计划大纲》和《中期防卫力量整备计划》在很大程度上谋求以均衡发展自卫队的方式应对中国的军事现代化。2013年的“大纲”特别提及日本的陆上自卫队应该能够在第一时间获得控制远程岛屿的两栖登陆能力。为延缓空中防御力量平衡中出现的不利变化,日本航空自卫队正投资于优于中国现有“四代机”的第五代战斗机。2011年12月,通过多方竞标,日本决定采购42架F-35A战斗机。2010年和2013年的“防卫计划大纲”授权日本航空自卫队维持具有6支装备PAC-3“爱国者”防空导弹的防空小组,同时授权海上自卫队的8艘“宙斯盾”驱逐舰,装备可拦截弹道导弹的SM-3“标准”区域舰空导弹。
最近,日本对中国的担心主要集中于海上安全问题。在2010年及之前的“防卫计划大纲”中,日本海上自卫队主要致力于最重要的能力建设,相关能力建设大多以中国海军的“介入拒止”和“蓝水海军”战略为导向,以期使中国海军的相关战略失效。在2010年的“防卫计划大纲”和“中期防卫计划”的牵引下,日本海上自卫队的潜艇数量从15艘升至22艘,增长数量近1/3。新增的潜艇包含了装备前沿的“不依赖空气推进技术”的“苍龙”级潜艇。该“大纲”和“计划”还规定驱逐舰的数量为48艘。但2013年的“大纲”和“计划”允许保持52艘驱逐舰。作为海军建设的一部分,日本持续发展直升机驱逐舰,海上自卫队已经改造了2艘排水量达7000吨的“日向”级直升机驱逐舰,使载机数量由4架增至11架。日本海上自卫队还采购了2艘可携带14架直升机、排水量达1.9万吨的“出云”级直升机驱逐舰,并在2013年8月和2015年8月让该级舰加入海军序列。作为战后日本海上自卫队建造、服役的最大舰艇,直升机驱逐舰事实上是轻型直升机航母,只不过被命名为“直升机驱逐舰”。此外,通过更换P-3C巡逻机、引进可在8000公里以外和南中国海巡航的国产P-1型巡逻预警机,日本海军的空战、反潜能力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在安培任期内,日本似乎决定向军事建设投入更多的资金。在迅速接管政权后,安倍首次在10年内小幅度提高了防卫预算。过去的3年内,日本防卫省的防卫开支增加了1%~2%。2015—2016年,日本的防卫开支被要求增长2.2%,成为日本战后最大规模的防卫预算。
从“内部制衡”的角度看,军事现代化毋庸置疑地增加了日本制衡中国的能力。同时,日本的另一个努力是通过美国,强化对中国的“外部制衡”,避免一切日本被“抛弃”风险。
日本2010年的“防卫计划大纲”的设计初衷,是与美国2011年1月宣称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及国防审核计划保持紧密联动。就打造美日联盟而言,民主党超越了之前的自民党政府,在2011年的安全咨询委员会(协调联盟机制的主要机构)上,民主党升级了美日在2005年和2007年达成的联盟双边“共同战略目标”,其中包括加强情报、预警和侦察、强化海上安全和网络空间安全合作。这为后来安倍政府在2015年修改《美日防卫合作指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自民党于2012年重新执政后,开启了强化美日同盟的进程。为了增强美日安全合作,安倍政府修订了2013年的《防卫计划大纲》。接下来的步骤便是在2015年4月修订了1997年签订的《美日防卫合作指针》。修订后的“指针”扩大了日本在突发事件中的支持范围,包括情报预警侦察、导弹防御、海上安全、资产保护、联合使用设备、联合国维和行动、人道主义援助、救灾、网络和外层空间防御。2015的《美日防卫合作指针》强调了“无缝合作”和“政府全面接触”的理念,消除了双边合作在“和平时期”“日本”和“地区”突发事件的严格界限。通过修订“指针”,美日可在应对潜在背景事件和不同层级的冲突升级时,更加灵活地展开军事合作。
此外,修订后的《美日防卫合作指针》还强调,美日双边合作应该突破过去局限于日本本土和周边区域的地理限制,进而在全球层面开展广泛合作。最为重要的是,新“指针”旨在辅助日本在2014年7月解禁集体自卫权。“指针”概述了日本自卫队使用武力保卫美军的领域,如保护美国海运、封锁他国海运、弹道导弹防御和在冲突中提供后勤支持等。
在此基础上,日本同美国的地区战略展开协调,扩大了军事合作的范围。日本开始同美国的盟友和伙伴展开更为广泛的合作,谋求他们对日本制衡战略的支持。2003年发布《日澳安全保障联合宣言》后,日本和澳大利亚保持了相对稳定的安全关系。2010年,自民党政府与澳大利亚签署《物品劳务相互提供协定》,日澳两国将在联合国行动及和平时期相互提供军事后勤支持。该协议仿照了美日两国在1996年签署并于1999年修订的类似协议,清晰地呈现了未来可能的美日澳三边后勤合作模板。在效仿美日协议的基础上,日本和澳大利亚于2015年5月签署《情报安全协定》,进一步促进了、增强了潜在的三边合作。2014年4月,两国达成了新的《日澳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和《防卫装备产品和技术转移协定》,双方表示确保双边的网络安全合作与防卫技术交流。
与同澳大利亚的安全关系相比,日本同印度的安全关系在2008年发表《安全保障合作宣言》后处于缓慢进展中。尽管民主党政府加快了同美国“新兴”伙伴的合作步伐,但直到2011年,日本才同美国和印度展开第一次“外交部”级别的三方安全对话。2012年,三方达成协议并举行了海上联合安全演习。
通过观察可以看出,日本对华战略正在从传统的“对冲”向更为积极的“硬制衡”转变。在过去的10年中,日本维持“对冲”战略的关键条件正趋于弱化,从而使其战略产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日本决策者对判断中国意图的能力的自信正逐渐减弱。与此同时,日本也对自己通过政治、经济接触塑造中国意图的能力失去信心。由于修正主义者的增多及对现状的不满,日本的国内政治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从而推动其采取行动以避免制衡不足。日本国内普遍认为,如果中国的意图是可读的,中国对日本将保持恶意。最重要的是,无论在国家内部还是外部,日本的决策者都不再相信中日攻防力量对比有利于日本。中国的军事现代化被视为旨在超越日本自卫队的防卫能力,弱化美国保护全球利益。
在不完全放弃“对冲”战略的渐进过程中,日本确实已经开始对华采取制衡战略。日本的制衡行为大多体现在“软制衡”方面,通过与同样对中国崛起持有消极态度的中国周边国家增强伙伴关系,日本致力于抵消中国的地区影响力。在全球层面,日本力求以积极的外交活动及签署资源合作协议,加强在非洲和中东地区对中国的制衡。
与此同时,日本的“硬制衡”基本体现在打造日本自卫队的作战能力上,同时选择性地获得适合于集体防卫甚至进攻目的的力量投送能力。与其他面临同样外部安全环境的国家相似,日本发现自己在东亚在同中国悄无声息的军备竞赛中激发了更加常规的制衡行为。日本的内部努力必然强化对美日同盟的支持,从而增加美国制衡中国的可能。
在回答文章开始部分提出的一系列问题时,“日本开始采取制衡”的定论概括出了一系列重要的结论。首先,自由主义、新现实主义和建构主义理论罕见地在有关日本安全政策的认识上达成共识。三种范式都认为日本的安全政策是长期保持不变的,文中的讨论和近期有关日本行为的事实证据可成为检测“三大主义”共识的“试金石”。共识中有关国家可能采取“对冲”战略的充分条件,需要重新在日本案例中检验(尤其是前两条)。但这并不能说明过去的观点是错误的,只是说明了传统的观点和结论因缺乏对新事实的足够考虑而趋于过时。如果进行适当的考虑,这些观点或许能从某一点上来解释日本发起制衡行为的原因。如果这些观点想继续保持对日本现有和未来行为的解释效力,就必须走出传统观点的局限,重新考察处于变化中的日本的安全政策。特别是新现实主义能够用自己的观点更好地解释日本重新建立的军事化的安全政策,而非简单地“屈服”于占有优势的建构主义和自由主义。
更为重要的是,即使日本的战略转变前景尚未清晰,其“渐进”的积极制衡依旧会影响东亚安全。目前,日本并没有完成其战略的彻底转变,其制衡姿态也并非不可逆转。“积极制衡”并没有在日本的大战略中被完整提及,也没有融入其中。正如前文概括的那样,“吉田茂主义”是极具弹性的战后国家大战略,并不会被轻易放弃,日本很有可能继续在“吉田茂主义”和“积极制衡”之间左右摇摆。上文已概括出决定日本战略的国际、国内因素会影响其在“吉田茂主义”和“制衡”中的选择。当然,这些决定因素也处在不稳定的变化中。日本将被迫对中国的“善意”和“恶意”变化作出反应。同样重要的是,由于担心被“抛弃”和受“牵连”,美日同盟的紧密程度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日本的行为。
日本感到自己被崛起的中国和依赖的美国盟友所绑架。美日之间的安全利益并不总保持一致,从而增加了日本安全立场的摇摆性。如果意识到中国的安全挑衅,日本可能会在缺乏美国支持保证的情况下作出强烈反应。总体来看,这将促进日本在必要的情况下更为独立的行动。因此,不仅是中国,就连美国也感觉日本是难以相处的安全伙伴。
持续变化的国内政治情况将会进一步加剧日本行为的不确定性。日本还没有彻底“松绑”战后体系对其的束缚,虽然修正主义可能最终获胜,但实用主义者与修正主义者之间的斗争依旧在持续。修正主义倾向、对中国的意识形态的敌意(甚至有时是对美国的敌意)、渴望取消战后限制及恢复正常国家身份,让日本的国际战略更具有对抗性。
在不确定的国际安全环境和国内修正主义的共同作用下,日本被视为缺乏基本的安全自信并被认为患有“妄想症”。日本在其国际战略中体现的现实主义,并非总是小心翼翼的“不情愿的现实主义”,它致力于同美国保持良好的联盟关系。美国决策者希望日本保持“不情愿的现实主义”,从而推动亚太地区的均势。出于对中国的恐惧、缺乏对美国的信任及对恢复国家名誉和自治的渴望,“怨恨的现实主义”可能更加根植于日本。“怨恨的现实主义”可能增加日本单独采取军事行动的动力,提升其自治能力,进而显著地增加美国(更何况中国)对其控制的难度。
如果日本从“对冲”向“制衡”的转变成为可能,第三个结论便显而易见。为了避免进入钓鱼岛,中国会调节自己的安全政策,进而显著地缓解日本对地区稳定的影响。美国需要安抚“不会被忽视”的日本,并向其保证同中国协调时不忽略日本的安全利益。就日本自身而言,就像考虑“吉田茂主义”和修正主义的生成机制一样,日本必须考虑国际战略、国内政治变化进程对处理中国问题的影响———解读他国意图的保证。日本决策者指责中国领导人对日本没有维持善意且意图缺乏透明性。因此,日本高层同样需要避免落入被认为是“意图模糊”和“持有恶意”的陷阱。如果日本领导人没有这样做,日本和中国将一同面临中日军事冲突升级的风险。届时,一定会给地区安全秩序带来灾难。
本文原刊于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的英文期刊
Reinhard Drifte,
Prime Minister of Japan,“Policy Speech by Prime Minister Shinzo Abe to the 190th Session of the Diet,” 22 January, 2016, http://japan.kantei.go.jp/97_abe/statement/201601/1215627_10999.html.
Cabinet Office Japan,
Richard L. Armitage and Joseph S. Nye,
关于日本在实质上保持战略连续性的观点,参见Richard H. Friman et al., “Immovable Object? Japan’s Security Policy in East Asia,” in Peter J. Katzenstein and Takashi Shiraishi, eds.,
Robert S. Ross, “Balance of Power Politics and the Rise of China: Accommodation and Balancing in East Asia,”
Randall L. Schweller,
Christopher W. Hughes,“The Democratic Party of Japan’s New (But Failing) Grand Security Strategy: From ‘Reluctant Realism’ to ‘Resentful Realism’?”
Robert S. Ross, “Balance of Power Politics and the Rise of China: Accommodation and Balancing in East Asia,”
Glenn H. Snyder,“The Security Dilemma in Alliance Politics,”
Stephen Brooks and William Wohlforth, “Hard Times for Soft Balancing,”
Jack S. Levy,“The Offensive/Defensive Balance of Military Technology: A Theoretical and Historical Analysis,”
Stephen M. Walt,
David M. Edelstein,“Managing Uncertainty: Beliefs about Intentions and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
David M. Edelstein,“Managing Uncertainty: Beliefs about Intentions and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
Randall L. Schweller,
Goh,“Great Powers and Hierarchical Order in Southeast Asia,”
David A. Lake, “Great Power Hierarchies and Strategies in Twenty First Century World Politics,”in Walter Carlsnaes, Thomas Risse and Beth A. Simmons, eds.,
关于日本战略“实用主义者”青睐的“吉田茂主义”,参见Richard J. Samuels,
Ming Wan,
Glenn D. Hook et al.,
IwanagaKenkichirō,
Thomas U. Berger,
RyōseiKokubun,“Changing Japanese Strategic Thought Toward China,” in Gilbert Rozman, Kazuhiko Togo and Joseph P. Ferguson, eds.,
Tanaka Akihiko,
Michael J. Green and Benjamin L. Self, “Japan’s Changing China Policy,”
Akio Takahara,“A Japanese Perspective on China’s Rise,” in Robert S. Ross and Zhu Feng, eds.,
Reinhard Drifte,“The Ending of Japan’s ODA Loan Programme to China—All’s Well That Ends Well?”
Tanaka Akihiko,
Christopher W. Hughes,
Eric Heginbotham and Richard J. Samuels,“Japan’s Dual Hedge,”
Christopher P. Twomey, “Japan, a Circumscribed Balancer: Building on Defensive Realism to Make Predictions about East Asian Security,”
Shigeru Yoshida,“Japan and the Crisis in Asia,”
小泉首相的2002外交工作小组指出,两国政权的不稳定,精英和社会层面缺乏换位思考,将会侵蚀中日关系的根基。可参见以下文章:TaigaiKankeiTasukufōsu, “21 isseiki Nihon Gaikō no KihonSenryaku: AratanaJidai, AratanaBijon, Arata no Gaikō (Japan’s Basic Diplomatic Strategy in the Twenty First Century: New Era, New Vision, New Diplomacy),” 28 November, 2002, http://www.kantei.go.jp/jp/kakugikettei/2002/1128tf.html, pp. 39-40; Sheila A. Smith,
关于福田(Fukuda)在为准备2014安倍-习近平峰会中发挥的作用,可参见以下文章:Yomiuri Shimbun Seijibu,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Japan, “Press Conference by Foreign Minister AsōTarō,”http://www.mofa.go.jp/announce/fm_press/2005/12/1222.html.
Abe Shinzō, “Asia’s Democratic Security Diamond,”27 December, 2012, http://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a-strategic-alliance-for-japan-and-india-by-shinzo-abe.
Maehara Seiji,“Minshutō no MezasuKokkashō to GaikōBijyon (Japanese Transcript of CSIS Japan Chair Forum: DPJ’s Vision on Domestic and Foreign Policy),” 8 December, 2005, http://csis.org/files/attachments/051208_maeharajapremarks.pdf, p. 3.
2007年,小泽(Ozawa)在反对声中带领由45名民主党国会成员和390名其他成员组成的代表团访华。在民主党执政后,143名民主党和496名随行者在2009年12月抵京,从而招致了对民主党“追随中国,远离美国”的批评。Hughes,“The Democratic Party of Japan’s New (But Failing) Grand Security Strategy,”p. 129.
Jiyū Minshutō Seimu Chōsakai Kokubō Bukai, “Teigen Shinbōei Keikaku no Taikō ni Tsuite: Kokka no Heiwa, Dokuritsu to Kokumin no Anzen, Anshin Kakuho no Saranaru Shinten (Regarding Proposals for a New National Defence Programme Outline: Attaining Further Advances of the Peace State, Autonomy and Safety of the People, and Reasurance),” 14 June, 2010, https://www.jimin.jp/policy/policy_topics/pdf/seisaku-017.pdf, p.3.
Taigai KanKei Tasukufōsu,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Japan, “Japan-China Summit Meeting,” 10 November, 2014, http://www.mofa.go.jp/a_o/c_m1/cn/page4e_000151.html.
“Japan Reluctant to Join China-led New Asian Investment Bank,”
“Japan Flip-Flops on AIIB Policy,”
Prime Minister’s Office Japan,“Press Conference by the Deputy Chief Cabinet Secretary,” 25 November, 2013,http://japan.kantei.go.jp/tyoukanpress/201311/25_a. html.
Anami Yūsuke,“Senryaku-teki gōkei Kankei no Mosaku to Higashi Shinakai Mondai (Searching for a Mutually Beneficial Strategic Partnership and the Issue of the East China Sea),” in Takahara Akio and Hattori Ryūji, eds.,
Japan Ministry of Defense, “Defense of Japan 2015,” http://www.mod.go.jp/e/publ/w_paper/pdf/2015/DOJ2015_Digest_part1_web.pdf, p. 5.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Japan, “Joint Statement of the ASEAN-Japan Commemorative Summit:‘Hand in Hand Facing Regional and Global Challenges’,” 14 December, 2013, http://www.mofa.go.jp/files/000022451.pdf.
Bōeishō,
Saori N. Katada, “Why Did Japan Suspend Foreign Aid to China? Japan’s Foreign Aid Decision-Making and Sources of Aid Sanction,”
JETRO,“Nihon no Chokusetsu Tōshi (Kokusai Shūshi Bēsu, Netto, Furō) (Japan’s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 [International Income and Expenditure Basis, Net, Flow]),” http://www.jetro.go.jp/world/japan/stats/fdi.html.
Linus Hagström, “‘Power Shift’ in East Asia? A critical Reappraisal of Narratives on the Diaoyu/Senkaku Islands Incident in 2010,”
Christian G. Winkler, “Rising Right? Ideology and the 2012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Election,” in Robert Pekkanen, Steven R. Reed and Ethan Scheiner, eds.,
Christopher W. Hughes,
Shinzō Abe, “Statement by Prime Minister Shinzō Abe on the Seventieth Anniversary of World WarII,”14 August, 2015, http://japan.kantei.go.jp/97_abe/statement/201508/0814statement.html.
Marie-Alice McLean-Dreyfus,“How Did Chinese Media React to Abe’s World War II Speech?,”
Paul O’Shea,“Dodgy Dumplings and Lethal Liver: Risk, Food Terrorism, and Sino-Japanese Relations,”
Naikakufu Daijin Kanbō Seifu Kōhōshitsu,
Mong Cheung, “Political Survival and the Yasukuni Controversy in Sino-Japanese Relations,”
Liu Xiaoming, “Britain and China Won the War Together,”
“Shushō Hatsugen Ōbei Hamon Nicchū Guhatsu Shōtotsu Media Kennen (Prime Minister’s Remarks Concerning Inadvertent Sino-Japanese Clash Attracts Western Media Interest),”
Anzen Hoshō to Bōeiryoku ni Kansuru Kondankai,
Bōeishō,
Magosaki Ukeru,
Christopher W. Hughes, “Japan’s Response to China’s Rise: Regional Engagement, Global Containment, Dangers of Collision,”
Abe Shinzō, “Asia’s Democratic Security Diamond,” 27 December, 2012, Project Syndicate, http://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a-strategic-alliance-for-japan-and-india-by-shinzo-abe.
Anthony Fensom,“Japan Ups the Ante on AIIB,”
Shinzō Abe,“The Bounty of the Open Seas: Five New Principles for Japanese diplomacy,”
Corey J. Wallace,“Japan’s Strategic Pivot South: Diversifying the Dual Hedge,”
“Philippines Wants Defence Pact for Japanese Troops,”
“Minamishinakai de Katsudō, Kentō: Shushō ‘Jōsei o ChūshiSuru’ (Investigation, Activities in the South China Sea: The Prime Minister ‘Will Consider Intently the Situation’),”
Abe Shinzō, “Asia’s Democratic Security Diamond,” 27 December, 2012, Project Syndicate, http://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a-strategic-alliance-for-japan-and-india-by-shinzo-ab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Japan,“Address by Prime Minister Shinzo Abe to a Joint Meeting of the US Congress: ‘Toward an Alliance of Hope’,” 29 April, 2015, http://www.mofa.go.jp/na/na1/us/page4e_000241.html.
“Abe, Asō Ryōshi ‘Chūgoku Hōiami’ Ninin Sankyaku Shūhen Gaikokyū (Abe, Asō, Both Depart on Foreign Trips in Three-Legged Race for ‘China’s Encirclement’),”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Japan, “Joint Statement of the ASEAN-Japan Commemorative Summit:‘Hand in Hand Facing Regional and Global Challenges’,” 14 December, 2013, http://www.mofa.go.jp/files/000022451.pdf.
“Heisei 8 Nendo Ikō ni Kakawaru Bōei Keikaku no Taikō (National Defence Programme Outline 1995 Fiscal Year),” 28 November, 1995, http://www.mod.go.jp/j/approach/agenda/guideline/1996_taikou/dp96j.html; “Heisei 17 Nendo Ikō ni Kakawaru Bōei Keikaku no Taikō ni Tsuite, Tokyo (National Defence Programme Guidelines 2005 Fiscal Year),”10 December, 2004, http://www.mod.go.jp/j/approach/agenda/guideline/2005/taikou.html.
“Heisei 23 nendo ikō ni kakawaru Bōei Keikaku no Taikō ni Tsuite (National Defence Programme Guidelines 2011 Fiscal Year),” 17 December, 2011, http://www.mod.go.jp/j/approach/agenda/guideline/2011/taikou.html.
“National Defence Program Guidelines for FY2014 and Beyond,” 17 December, 2014, http://www.mod.go.jp/j/approach/agenda/guideline/2014/pdf/20131217_e.pdf, p. 2.
Bōeishō,“Waga Kuni no Bōei to Yosan: Heisei 28nendo GaisanYōkyū no Gaiyō (National Defence and Budget: Outline of Request for 2016),”August 2015, http://www.mod.go.jp/j/yosan/2016/gaisan.pdf.
Bōei Kenkyūsho,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Japan, “The Guidelines for Japan-US Defence Cooperation,” 27 April, 2015, http://www.mofa.go.jp/mofaj/files/000078188.pdf.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Japan, “Joint Press Release on Japan-Australia Summit Meeting,” 7 April, 2014, http://www.mofa.go.jp/files/000034801.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