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中国的崛起使得中美关系呈现出越来越强的竞争性,中国学者对此有较为普遍的共识。与此相关,中国学者争论的另一个问题是:中国是否应当与俄罗斯结盟,以便应对美国的压力?支持者认为,中俄结盟可以增强中国对美国的防御和威慑能力,并使中国获得更多的国际支持。反对者的观点是,中俄结盟将为中美关系带来更大的困难。
本文分为六个部分。第一部分讨论关于大国、联盟、履行安全承诺的工作定义,并分析现有理论的优势与局限。第二部分提出结盟大国再结盟的可能性作为解释其是否履行安全承诺的中介变量。第三部分讨论案例选择的依据。笔者选择1936年法国背弃对苏联的安全承诺和1939年意大利履行对德国的安全承诺作为检验理论的案例。第四和第五部分依据英国、法国、德国和意大利的档案,通过对上述两个案例的分析来检验理论的效力。
本文试图在三个方面做出贡献。第一,笔者试图讨论现有理论不能完全解释的经验现象,即结盟大国是否履行安全承诺。第二,基于现有理论,笔者提出了解释结盟大国是否履行安全承诺的中介变量,即结盟大国再结盟的可能性。第三,笔者选取对国际关系产生持久和重大影响的案例,以多国档案为基础,检验和发展一个关于结盟大国履行安全承诺的理论。
国际关系学者对“大国”的定义侧重不同。然而,多数学者强调,一个大国的基本特征是它拥有比其他国家更为强大的军事实力。在无政府的国际体系中,国家时常面临卷入与其他国家的武装冲突的风险。因此,本国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不但可以维护国家的生存,还可以扩大国家的影响。
国际关系学者对“联盟”的界定主要强调结盟国家彼此有安全承诺。根据承诺的形式,格伦·斯奈德(Glenn Snyder)将联盟分为“正式联盟”(alliance)和“非正式联盟”(alignment)。
国家结盟的动力与国家是否履行安全承诺存在密切的联系。格伦·斯奈德、柯庆生(Thomas Christensen)、杰克·斯奈德(Jack Snyder)、韦斯特曼(Patricia Weitsman)、利兹(Brett Ashley Leeds)等人对此问题作出了重要贡献。格伦·斯奈德指出,结盟国家履行联盟承诺的主要原因,是联盟成员之间存在互助的需要。结盟国家是否履行承诺,将主要取决于两点:(1)盟国之间是否有共同利益。一般来说,这样的利益是“战略性”的,即一个结盟国家试图防止盟国的资源转移到敌国手中。 (2)盟约中是否规定了某种义务。盟约本身产生的义务具有法律和道义效力,同时也具备政治价值。例如,结盟国家是否履行安全承诺将影响其信誉。
柯庆生和杰克·斯奈德专门讨论了共同外部威胁对结盟大国履约的影响。他们强调,决策者对攻防对比的认识,影响结盟大国对外部威胁的判断,进而影响其行为。如果当时进攻性战略占优势,那么结盟大国担心其盟国被敌国迅速击败导致自己被孤立,因此其履行对其盟国的安全承诺的可能性更大。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进攻性战略更有效。因此,当奥匈帝国面临与俄国的武装冲突时,德国履行了对奥匈帝国的安全承诺。相反,如果当时防御性战略占优势,那么结盟大国认为其盟国可以与敌国长期消耗,因此其背弃对盟国的安全承诺的可能性更大。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防御性战略更有效。因此,英国、法国、苏联都希望将其他国家作为制衡德国的主要力量。英、法、苏结盟缔约谈判失败,苏联转而与德国合作。
韦斯特曼的理论部分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她既讨论国家是否会结盟,又讨论结盟国家如何维持联盟关系。她的理论同时涉及国家是否结盟和是否履约的问题。她强调,联盟成员受到的外部威胁的程度和联盟成员相互威胁的程度,共同决定联盟的紧密程度(alliance cohesion)。也就是说,联盟成员受到的共同外部威胁程度越高,并且其互相威胁的程度越低,联盟关系的紧密程度就越高,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法国与俄国之间的同盟即属于此种情况。相反,联盟成员受到的共同外部威胁程度越低,并且其互相威胁的程度越高,联盟关系的紧密程度就越低,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德国、奥匈帝国和意大利之间的同盟。国家间联盟还可能出现下述两种情况:(1)联盟成员受到的共同外部威胁低,且它们互相威胁程度也低,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德国与奥匈帝国的同盟;(2)联盟成员受到的共同外部威胁高,而它们之间互相威胁程度也高,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英国、法国和俄国的同盟。出现这两种情况时,联盟合作的紧密程度是不确定的。
利兹(Brett Ashley Leeds)等人的研究部分地弥补了韦斯特曼研究的局限性。利兹检验了1816—1944年结盟国家在战争期间的履约实践。她指出,约75%的联盟承诺得到履行,而约25%的联盟承诺未得到履行。出现这种差异的原因在于,不同的结盟国家的违约成本不同。经验显示,大国和非民主国家不太容易履约,小国和民主国家较容易履约。因此,一个国家的实力地位是否发生了变化,该国的国内政治决策机制是否出现了变化,是决定该结盟国家是否履约的最佳预测依据。
在确定解释对象时,利兹的研究存在三个问题。 (1)主权国家之间的非正式联盟对理解国际关系历史和现实中的重大问题具有深远意义。然而,利兹仅讨论了主权国家之间存在条约的正式联盟。这有利于她通过定量编码的方式检验理论,但也导致她的理论忽略了非正式联盟的履约问题。(2)在利兹所检验的时代中,大国对国际局势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小国,利兹发现小国比大国更容易履行对盟国的安全承诺。然而,她没有明确讨论结盟大国的履约条件。因此,她的理论没有完全回答关于结盟国家履约的最重要的问题———结盟大国是否履约?(3)利兹讨论了在战争期间结盟国家的履约问题。因此,她控制了联盟成员面临的外部威胁,集中分析了政治体制对履约的作用。只检验爆发战争情况下的结盟国家的履约,使得她更易系统地收集关于履约的经验证据。然而,利兹没有检验当结盟国家面临战争风险而战争没有爆发时结盟国是否履约。如果一个结盟大国背弃对盟国的安全承诺,那么将可能出现绥靖之下的和平。虽然联盟的安全承诺并不一定总是明确规定了这种情况下联盟成员的互助义务,但是,联盟是其成员应对共同威胁的政策工具,如果一个关于联盟的理论仅从法律层面考虑履约问题,而忽视履约的政治意义,那么这个理论就忽视了其本该解释的重要经验现象。
在检验变量关系时,利兹给出的因果机制不能完全排除同义反复的情况。关于这类问题,笔者仅举一例。利兹讨论了联盟成员与非联盟成员组成新联盟(the formation of a new outside alliance)对既有联盟的影响。
除了试图在研究内容上创新外,利兹还试图在研究方法上进行创新。基于现有数据库,她开发了新的数据库,并使用定量方法讨论联盟履约问题。这种方法的优点是,不同的研究者可以依据同一套编码检验和发展理论。但是,这种方法的缺点是,联盟政治的复杂性导致不同的研究者对同一联盟产生不同的认识,进而导致编码出现系统性差异。例如,对同一个联盟,一个研究者认为联盟是防御性的,另一个研究者认为联盟是进攻性的;一个研究者认为该联盟的主要对手是M国,另一个研究者认为该联盟的主要对手是N国。事实上,这个联盟的某个成员在时间点t1认为主要对手是M国,另一个成员在时间点t2认为主要对手是N国。这个联盟的动机是混合型的,其主要对手在不同时间段内发生了变化。无论利兹的编码标准多么严格,她的研究无法完全解决测量的效度(validity)问题。
综上,现有理论解释结盟大国是否履行安全承诺,主要强调两个因素的作用,即联盟成员面临的共同外部威胁程度和联盟成员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本文对这两个因素的界定如下:联盟成员面临的共同外部威胁程度较大,则意味着联盟成员面临与某个大国发生武装冲突的可能性较大;联盟成员面临的共同外部威胁程度较小,则意味着联盟成员面临与某个大国发生武装冲突的可能性较小。联盟成员的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较大,则意味着联盟成员共享某种政治体制或者意识形态;联盟成员的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较小,则意味着联盟成员既不共享某种政治体制,也不共享某种意识形态。本文将使用现有理论预测结盟大国是否履行安全承诺的行为,进而讨论其再结盟的可能性对履行安全承诺的影响。
现有理论对结盟大国是否对联盟成员履行安全承诺行为的预期如表1所示。当联盟成员面临的共同外部威胁程度较大并且联盟成员的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较大时,结盟大国更有可能履行其对结盟大国的安全承诺。在这种情况下,履行安全承诺意味着两国强化彼此的安全并增强彼此的国内政治基础。例如,1939年,英国和法国结盟应对德国的军事压力。当德国出兵波兰后,英国对德宣战。考虑到英法面临德国的共同威胁和英法民主体制与德国纳粹体制的差异性,法国也对德宣战。相反,当联盟成员面临的共同外部威胁程度较小并且联盟成员的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较小时,结盟大国更有可能背弃其对结盟大国的安全承诺。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英法缓和了与意大利的关系。与此同时,意大利与奥匈帝国在向巴尔干扩张的问题上存在矛盾。
现有理论对两个自变量同时取极值的情况作出了强有力的解释和清晰的预测。然而,现有理论存在两个主要的问题。第一,如表2所示,现有理论可预测的情况受“选择性偏差”的影响
第二,现有理论不能充分解释两个自变量的交互作用,即一个结盟大国在其所处的国际环境和国内政治的考量不匹配的情况下是否履行对结盟大国的安全承诺。设存在一个由两个大国(A国和B国)组成的联盟。A—B联盟存在下列情况之一:(1)A国与B国面临的共同外部威胁程度较大,但两国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较小。A—B联盟增强了A国抵御外部威胁的能力,但是削弱了A国的国内政治基础。 (2)A国与B国面临的共同外部威胁程度较小,但两国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较大。A—B联盟增强了A国的国内政治基础,但同时增加了A国卷入与本国威胁来源无关的事件中的概率。在这种情况下,当B国面临卷入与外部的武装冲突的危险时,A国是否履行对B国的安全承诺?
现有理论以上这一问题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因此,笔者拟将一个结盟大国再结盟的可能性作为解释结盟大国是否履行安全承诺的中介变量。若存在A—B联盟,则A国“再结盟”可能具有两种含义。第一,A国维持与B国的联盟,之后与另一大国(以下称C国)结盟。第二,A国背弃与B国的联盟,之后与C国结盟。本文将讨论A国与C国再结盟的可能性对A国履行对B国承诺的影响。
影响A国对B国履行安全承诺的主要因素是A—B联盟面临的国际环境与其国内政治考量不匹配的难题。A国与C国再结盟的可能性是影响A国解决这一难题的主要条件。本文提出以下假设:对一个结盟大国来说,如果它与其他大国再结盟的可能性越高,那么它履行既有安全承诺的概率就越低。反之,如果它与其他大国再结盟的可能性越低,那么它履行既有安全承诺的概率就越高。因此,若存在A—B联盟,对A国来说,如果它与C国再结盟的可能性越高,那么它履行对B国的安全承诺的概率就越低。如果它与C国再结盟的可能性越低,那么它履行对B国的安全承诺的概率就越高。
如果A国与C国再结盟的可能性较高,那么两国可能面临较大程度的共同外部威胁,可能其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较大,可能同时具备上述两个条件。如果A国与C国面临较大程度的共同外部威胁,但两国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较小;或者A国与C国面临较小程度的共同外部威胁,但两国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较大;那么,对A国来说,A—C联盟与A—B联盟在性质上是相同的。A国都需要面对国际环境和国内政治不匹配的难题。在A—C联盟中,A国可以得到在A—B联盟中所获得的类似的好处,并承担在A—B联盟中所承担的类似成本。如果B国面临严重威胁以至于A国有可能卷入武装冲突,那么A国会尽快与C国结盟,并寻找破坏A—B联盟的借口,这可以使得A国避免承担立即卷入武装冲突的成本。如果A国与C国面临的共同外部威胁程度较大,并且两国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较大,那么对A国来说,A—C联盟优于A—B联盟,A国将尽快与C国结盟,并寻找破坏A—B联盟的借口,这可以使得A国解决其国际环境和国内政治的考量不匹配的困难。因此,若A国与C国再结盟的可能性越高,则A国背弃对B国的安全承诺的可能性也越高。
如果A国与C国再结盟的可能性较低,那么A、C两国既不面临较大程度的外部威胁,也不分享类似的政治体制或者意识形态。若只存在A—B同盟而不存在A—C同盟,那么A国与B国之间有安全承诺,而A国与C国之间没有安全承诺。如果B国面临严重威胁以至于A国有可能卷入武装冲突,而A国拒绝履行对B国的安全承诺,那么A国将失去B国对A国履行安全承诺的可能性,从而导致A国丧失外国给予的安全承诺。这意味着A国会遭到国际孤立,其地位会显著恶化。相反,如果A国履行对B国的安全承诺,那么A、B两国可以协调对C国的政策,A国以对B国在武装冲突中提供支持为代价,避免遭到C国的孤立,A国的地位没有显著恶化,因此A国会搁置A、B两国之间的分歧,履行对B国的安全承诺。
综上,现有理论将外部威胁和国内政治作为解释结盟大国履行安全承诺的自变量。在此基础上,本文提出,一个结盟大国再结盟的可能性是解释其履行既有安全承诺的中介变量。如果A、B两个结盟大国所面临的国际环境和国内政治条件之间存在不匹配,那么A—B同盟存在较强的脆弱性,A、B两国相互履行安全承诺存在较大不确定性。若存在这种不匹配问题,则A国再结盟的可能性决定了A国对B国履行承诺的可能性。因此,结盟大国再结盟的可能性是其是否履行既定安全承诺的必要条件。
为了检验结盟大国“再结盟可能性”的效力,本文拟选取以下两个案例:(1)1936年德军占领莱茵兰非军事区后,法国拒绝履行对苏联的安全承诺;(2)1939年德军威胁占领但泽(Danzig)时,意大利履行对德国的安全承诺。这两个案例符合讨论结盟大国再结盟问题的前提条件。英、法、德、苏、意是当时欧洲军事能力强大的国家
第一,如表3所示,在这两个例子中,结盟大国所面临的国际环境和国内政治考量之间,存在显著的不匹配。因此,现有理论不能完全预测结盟大国的行为。选择这两个例子可以使笔者控制自变量的影响,观察中介变量对因变量的影响。1935年,德国的重整军备政策促使法国和苏联缔结同盟条约。然而,法国是资本主义国家,而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两国不同的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削弱了法苏同盟的稳定性。当苏联面临严重外部威胁时,法国对苏联的态度存在不确定性。与法苏同盟类似,德意同盟也存在不稳定性,对德国和意大利来说,两国间类似的意识形态和政治体制是其结盟的主要原因。两国相似的意识形态包括:民族主义对自由主义的压制、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两国对凡尔赛体系的不满和所谓“收复失地运动”(irredentism)。
第二,在控制自变量的基础上,笔者希望能够观察到中介变量的变化是如何影响因变量的变化的。因此,笔者应选择中介变量和因变量都发生变化的案例。在上述两个例子中,中介变量(与他国再结盟的可能性)和因变量(是否对联盟成员履行安全承诺)的取值发生了变化。1936年,法国存在和英国再结盟的可能性,而法国拒绝履行对苏联的安全承诺。1939年,意大利不存在与任何大国再结盟的可能性,而意大利履行了对德国的安全承诺。笔者选择了一个正案例和一个负案例,其中介变量和因变量取值都发生变化,为笔者检验两个变量的关系提供了可能。
第三,法苏同盟和德意同盟中结盟大国履行承诺的实际情况,对国际关系的发展产生了持久、重大的影响。这使得这两个案例具备检验理论必要条件的能力。1936年,若发生了法苏同盟针对德国出兵莱茵兰非军事区的制裁,则法国、苏联和德国之间很可能爆发直接的武装冲突,这将引发世界大战。类似地,1939年夏,若意大利背弃对德国的安全承诺,则德国将丧失在西线牵制英法军队的重要条件,进而可能会改变其在东线发动攻势的计划。考虑到上述两个反事实假设的重大影响,相关结盟大国是否履行既有安全承诺是检验理论的关键案例。如果一个解释战争爆发原因的理论没有成功地解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那么无论该理论能解释多少场其他战争爆发的原因,这个理论也需要被修正。类似地,如果现有理论没有解释法苏同盟或者德意同盟中结盟大国履行安全承诺的情况,那么现有理论也需要被修正。因此,检验这两个案例不仅有助于理解世界大战爆发的原因和战争的进程,而且有助于检验和发展关于结盟大国履约的理论。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法国与苏联的关系受两大因素影响,意识形态差异是两国关系紧张的重要原因,而德国的复兴则是两国合作的重要动力。考虑到法苏的意识形态差异难以消除,德国对法政策是影响法国对苏政策的重要原因。1925年2月,德国对法国提出,它准备接受《凡尔赛和约》(Treaty of Versailles)中关于法德边界的条款,承认莱茵兰地区为非军事区,并由英国和意大利保障法德边界安全。
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就任德国总理为法苏合作注入了新的动力。1932年12月,包括法国在内的各大国承认德国享有平等发展军备的权利,德国重新回到裁军会议。
德国重整军备促进了法苏的合作。1933年8月,法国和苏联签署贸易协定,排除了苏联机械品进入法国的障碍,提高了从苏联进口的配额。
然而,在缔约谈判中,法苏双方采取了不完全相同的立场。第一,对互助协定的形式,法国和苏联的侧重点不同。法国重视各国间的多边互助公约,而苏联则重视法苏间的双边互助公约。在法国看来,东欧各国首先要缔结互不侵犯条约和互助公约,之后将法苏互助协定作为有关东欧区域公约的保障。
尽管法苏之间存在分歧,两国在反对德国重整军备问题上立场却是一致的。因此,对上述三个分歧法国和苏联都作了妥协。作为法国对苏联的让步,在并未缔结多边公约的情况下,法国与苏联缔结了双边同盟条约。作为苏联对法国的让步,苏联接受了法苏同盟并未改善苏波关系的现实。作为双方妥协的产物,法苏同意在一方遭到威胁时另一方立即提供援助,但同时强调行动的基础必须与国联宪章一致。
在法苏同盟谈判的过程中,法国始终要面对国际环境和国内政治考量不匹配的难题。1935年3月,英、法、意召开会议。在会上,法国外长赖伐尔(Pierre Laval)指出,法国对苏维埃体制没有特殊的同情,但是法国愿与一切准备维护现有条约的领土条款的国家合作。
在法苏谈判期间,法国已经估计到德国可能使用武力占领莱茵兰非军事区。
1935年5月至1936年初,德国占领莱茵兰非军事区的可能性日益增加。这使得法国外交呈现出两个新特征。第一,法国政府努力推动法国议会批准法苏同盟条约。第二,法国加强了与英国的政策协调。
1936年3月7日,希特勒以法苏同盟条约和《洛迦诺公约》不相容为由,宣布德国不再承担对《洛迦诺公约》的义务。德国重新武装莱茵兰非军事区引发了国际危机。危机爆发后,法国对外政策的重点不是与苏联合作制裁德国,而是谋求与英国结盟,法国要求英国给予法国新的安全承诺。要么英国在不需经过德国同意的情况下,将主要由英军组成的国际部队部署在德国的领土上;要么英国立即与法国开始军事当局之间的谈判,讨论英国如何对法国提供援助。
1936年4月15日,英国开始了与法国的军事谈判
法苏结盟时,法国和苏联都面临平衡国际环境与国内政治考量不匹配的困难。德意结盟时,德国和意大利也面临类似的问题。1933—1937年,德国与意大利的对外政策存在较强的竞争性。德国将德奥合并作为建立“大德意志国家”(Großgermanisches Reich)的关键步骤;而意大利管辖的南蒂罗尔地区(South Tyrol)居住着大量的德意志人。鉴于该地区历史上长期处于奥匈帝国的统治下,意大利担心德奥合并会导致德国对意大利提出领土要求。因此,意大利既反对德国重整军备,又反对德奥合并。然而,德意两国意识形态的一致性是两国合作的重要动力。德意都认为共产主义是欧洲稳定的威胁,即使在德意关系紧张时期,意大利也多次向德国表明了反苏、反共的立场。
然而,1938年秋至1939年春,德意两国对国际形势的判断是不同的,集中表现为两国对英国政策的差异。自1938年5月开始,德国不断要求与意大利缔结同盟条约。
除了对英政策分歧外,德意两国对战争爆发时间的估计也存在分歧。1939年2月4日,墨索里尼在大法西斯团(Grand Council of Fascism)会议上指出,意大利与法国的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意大利将在1942年底发动对法国的战争。这是墨索里尼首次阐述意大利参战的时间。
然而,出乎意大利的预料,缔结德意联盟条约不足2个月,德国就改变了对战争爆发时间的估计。1939年7月20日,齐亚诺收到了令他感到震惊的消息:德国准备于8月14日出兵占领但泽。
虽然意大利不满德国的对外政策,但除了德国之外,意大利没有与其他任何大国结盟的选择。对意大利来说,德意同盟主要是针对法国的。1936年之后,在英德关系、法德关系有所缓和时,法意关系也是紧张的。因此,1939年当英德关系、法德关系都紧张时,作为德国盟国的意大利很难与法国结盟。而对德国来说,德意同盟主要是针对英国的。1939年3月英国和波兰签订互助协定之后,英德关系日益尖锐化。意大利与英国结盟意味着意大利与德国为敌。德国不仅会断绝对意大利的援助,还可能撕毁关于德意边界的保证。因此,1939年意大利很难与英国结盟。对墨索里尼来说,如果他采取主动,那么除了德国之外,苏联是唯一一个可能与意大利结盟的国家。毕竟,苏联长期受到资本主义国家的孤立,在战争即将爆发时,苏联需要寻找维护国家安全的必要手段。
然而,在英、法、德关系紧张的关键时刻,德国和意大利对苏联的政策是不同的,这就使得墨索里尼失去了与希特勒讨价还价的最后机会。与希特勒的机会主义政策相比,墨索里尼的政策具备更强的意识形态色彩。墨索里尼认为,德意对苏政策的目标不能超过防止苏联与英法合作。否则,那样的政策将动摇轴心国的基础。
至1939年8月中旬,除了履行对德国的安全承诺外,意大利已经别无选择。8月21日墨索里尼致希特勒的信件反映了意大利的政策。墨索里尼认为,形势发展将可能出现四种情况:(1)如果德国攻击波兰而冲突仍然是地方化的,那么意大利将提供德国要求的援助。 (2)如果波兰及其盟国进攻德国,那么意大利将站在德国一边参战。 (3)如果德国攻击波兰导致英法反击德国,那么意大利将不采取进攻行动,意大利的军事准备不足。对此问题,意大利已经反复对德国作了解释。 (4)如果谈判因为某些国家的固执而破裂,导致德国使用武力,那么意大利将站在德国一边参战。
1939年8月31日,战争的爆发已经迫在眉睫。墨索里尼决定以更为积极的步骤支持希特勒。当日,齐亚诺接见英国和法国大使并提出,如果英法能劝说波兰放弃但泽,那么意大利愿意劝说德国以和平方式解决但泽危机。英、法、德、意将于9月5日召开国际会议,讨论引起目前冲突的《凡尔赛和约》的各项条款。
现有国际关系理论指出,联盟成员面临的共同外部威胁程度以及联盟成员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是结盟大国是否履行安全承诺主要原因。在肯定现有理论解释力的基础上,笔者补充了新的必要条件。结盟大国的再结盟可能性是解释结盟大国是否履行联盟承诺的重要原因。笔者选择了现有理论无法完全解释的经验现象,检验了大国再结盟可能性对其履行联盟承诺的影响。依据英国、法国、德国和意大利的档案,1936年英法结盟的前景是法国背弃对苏联安全承诺的重要因素;而1939年除德国之外意大利没有再结盟选项,是意大利履行对德国安全承诺的重要因素。
本文的理论观点或许可以为权衡中俄结盟提供一些帮助。美俄关系的竞争性和中美关系的竞争性决定了中俄两国始终存在结盟的可能性。2016年12月,欧盟和美国分别延长了对俄罗斯实施的制裁。这既与美俄的结构性矛盾有关,也与美国的欧洲盟国与俄罗斯的冲突有关。
然而,若中俄结盟,则中俄联盟要面临国际环境与国内政治考量不匹配的问题。中俄之间存在广泛的国际利益,但是两国的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差异较大。更为重要的是,虽然美国并不能明显降低中俄两国结盟的可能性,但是美国可以明显降低在中俄一方面临武装冲突时另一方履行安全承诺的可能性。特朗普声称,他要同时实现两个目标:“让美国再次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并收缩美国在全球的防务承诺。在美国综合国力相对下降的时代,其很可能扶持较有实力的盟国成为真正的军事大国,以帮助美国分担全球防务。对美国来说,最具备这种条件的是日本,美国管控日本军事能力的发展程度将会深刻影响中国对中俄结盟有效性的判断。最近几年,日本不断发展军事力量。同时,为了应对中国崛起,美国对日本的管控有所放松。特朗普执政后,美国可能会进一步容忍日本发展独立的军事能力。如果日本成为独立于美国的军事大国,则美日关系可能出现一些新的矛盾,这将增加日俄在政治上的相互需求。日本可能会利用日俄关系与美国讨价还价,而俄罗斯可能会试图分化美日关系。虽然日俄存在领土争端,但日俄经济的互补性比美俄经济的互补性更强。在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上,日俄的相似性也大于中俄的相似性。因此,一旦日本成为独立于美国的军事大国,日俄将可能结盟。而美国将可能默许日俄同盟,以便分化中俄关系。因此,日俄结盟对美、俄、日三方来说都是可能的。若日俄结盟的可能性较大,则即使中俄结盟,俄罗斯履行对中国的安全承诺的可能性也比较小。例如,若中美因为台湾问题或者南海问题面临发生武装冲突的可能时,俄罗斯将会寻找借口背弃对中国的安全承诺。在这种情况下,对中国来说,中俄结盟对中美关系的帮助或许是有限的。
笔者感谢Timothy Crawford教授、Vojtech Mastny教授、Robert Ross教授、阎学通教授和匿名评审人的评论和建议。文中错漏由笔者负责。
参见阎学通《中国或可考虑改变“不结盟”战略》,《国防时报》2011年6月8日;朱锋《无大国愿与中国结盟,新冷战属战略性愚蠢》,《环球时报》2012年1月14日;张文木《中俄结盟的限度、目标和意义》,《社会观察》2012年第3期;朱锋《中美战略竞争与东亚安全秩序的未来》,《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3期;傅莹《中俄关系:是盟友还是伙伴?》,《现代国际关系》2016年第4期;王海运《“结伴而不结盟”:中俄关系的现实选择》,《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16年第5期。
本文所利用的英国档案主要包括
Raymond Aron,
Arnold Wolfers,
Glenn H. Snyder, “Alliance Theory: A Neorealist First Cut,”
强调联盟成员面临的共同外部威胁作用的文献参见Robert E. Osgood and Robert W. Tucker,
Glenn H. Snyder,
Thomas J. Christensen and Jack Snyder, “Chain Gangs and Passed Bucks: Predicting Alliance Patterns in Multipolarity,”
Patricia A. Weitsman, “Intimate Enemies: The Politics of Peacetime Alliances,”
Brett Ashley Leeds,“Alliance Reliability in Times of War Explaining State Decisions to Violate Treaties,”
Brett Ashley Leeds and Burcu Savun,“Terminating Alliances: Why Do States Abrogate Agreements,”
例如,联盟履约数据库(The Alliance Treaty Obligations and Provisions Project, ATOP)中编号为1350的案例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意大利与德国和奥匈帝国组成联盟。当意大利与英法结盟反对德奥时,这自然意味着意大利背弃对德奥的安全承诺。这是对同一事件的两种不同表述。
例如,联盟履约数据库(ATOP)中编号为2445的案例为1939—1943年德国和意大利组成的联盟。利兹认为,该联盟有三种性质,即“磋商性”(consultation pact)、“防御性”(defense pact)和“进攻性”(offense pact)。事实上,对该联盟性质的判断,比较恰当的办法是分阶段讨论德国和意大利的政策目标、两国政策协调的过程以及联盟的整体政策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德国或意大利的政策。利兹的编码系统无法解决这类问题。
William C. Askew,“The Austro-Italian Antagonism, 1896—1914,” in Lillian Parker Wallace et al. ,
Denis Mack Smith,
在研究其他国际问题时,有学者讨论了“选择性偏差”的影响。例如,James Fearon,“Selection Effect and Deterrence,”
对1919—1941年上述各国的军费比较,参见Zara Steiner,
MacGregor Knox,“Conquest, Foreign and Domestic, in Fascist Italy and Nazi Germany,”
Henry L. Bretton,
Josef Korbel,
Robert A. Doughty,
Jean-Baptiste Duroselle,
Ibid., p. 45.
Lisanne Radice,
Lisanne Radice,
Hugh D. Phillips,
Lisanne Radice,
Ibid., pp. 42-43.
Patteson to Simon, May 19, 1934,
Geoffrey Roberts,
Lisanne Radice,
Radice,
Roberts,
Clerk to Simon, March 23, 1935,
William Evans Scott,
Köster to German Foreign Ministry, July 27, 1935,
Clerk to Simon, March 23, 1935,
Notes of Anglo-French-Italian Conversations, Fourth Meeting, April 12, 1935,
Eden to Clerk, January 27, 1936,
James Thomas Emmerson,
Edmond to British Foreign Office, March 4, 1936,
Eden to Clerk, March 18, 1936,
Eden to Clerk, March 18, 1936,
Eden to Chilston, March 25, 1936,
James Thomas Emmerson,
Arnold Wolfers,
Anthony P. Adamthwaite,
Nicole Jordan,
Józef Lipski,
Hassell to German Foreign Ministry, May 29, 1934,
Memorandum by Neurath, May 3, 1937,
G. Bruce Strang,
Ibid., p. 135.
Ibid., p. 185.
Mario Toscano,
Conversations between British and Italian Ministers, First Conversation, January 11, 1939,
MacGregor Knox,
Mario Toscano,
Ibid., pp. 215-216.
(意)《齐亚诺日记(1939—1943年)》,武汉大学外文系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56页。
Record of Conversation between Hitler and Ciano, August 12, 1939,
(意)《齐亚诺日记(1939—1943年)》,武汉大学外文系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65页。
Mario Toscano,
The Discussions between Ribbentrop and Ciano, May 6 and 7, 1939,
G. Bruce Strang,
Ibid., p. 318.
Minute by Halifax, August 31, 1939,
Minute by Loraine of a Conversation with Ciano, September 2, 1939,
Minute by Jebb, September 2, 1939,
Loraine to Halifax, September 2, 1939,
MacGregor Knox,
关于美国与俄罗斯的结构性矛盾,参见邢广程《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困境与根源》,《国际问题研究》2016年第5期。关于美国的欧洲盟国与俄罗斯的冲突,参见戴启秀《乌克兰危机对德俄关系及全球格局的潜在影响》,《国际观察》2015年第2期。
2016年12月,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与日本外相岸田举行会晤后表示,俄方在会谈中提请日本注意美国在亚太地区部署反导系统所带来的威胁,希望“俄日和约问题立即出现进展”是过高期望。俄罗斯总统发言人佩斯科夫表示,俄方对岛屿的主权不存在讨论余地。相关报道参见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6-12/04/c_129389485. htm, http://news.xinhuanet.com/2016-12/16/c_112013451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