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arterl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2017, 2(2): 62-94
doi: 101393D-2017-2-004
美国反建制主义和特朗普政策
肖河
 
【摘要】  以权力运作的去制度化为内涵的反建制主义既是诸多民粹主义思潮和运动的实质,也是显示民粹主义的突出指标。本文尝试通过反建制主义的视角来分析特朗普式民粹的实质与行为特点,探讨它将会与美国的现有建制如何互动,以及这一互动结果又会对作为霸权国的美国及其倡导的国际秩序产生何种影响。本文认为,特朗普式民粹始终以对美国宪法的保守主义立场为核心,这在赋予其强大政治动员力的同时,又施加了严厉的限制,约束了反建制主义在国内政治中的发展。相反,特朗普主义在外部约束较弱的国际政治领域则蕴含着颠覆现有国际政治、经济和安全秩序的可能性。但是,要想兑现这一潜力,特朗普政府同样需要克服建制派对各类国际议题的“政治化”。
【关键词】  反建制主义 ; 民粹主义 ; 国际秩序 ; 特朗普

【Abstract】 
 

2016年,以反建制为核心的民粹主义运动在世界范围内呈现出了不容忽视的崛起之势,从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边缘一路蔓延到自由主义阵营的核心地带,其中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更是将这一势头推到了顶峰。作为自由霸权主义秩序的塑造和长期维护者,美国的民粹化转向无疑在整个国际舞台中投下了不稳定的阴影,并已然在同盟关系、经贸规则等问题上显现出变化的端倪。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民粹主义的相关学术研究一直集中于其在发展中国家的成因、动力和模式。由于民粹主义长期未能在主要大国占据有利地位,其在国内国际政治中的影响始终难以充分展现,更遑论分析研究。基于这一理论不足和现实的显著变化,本文将在分析特朗普政府与美国国内建制互动及其结果的同时,关注霸权国的民粹化所可能带来的国际政治影响。

本文接下来的篇幅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将说明为什么反建制是民粹主义的核心实质,以及反建制政治的基本特征;第二部分将阐述美国民粹主义的发展历程及其各分支的反建制主义特征;第三部分将通过分析特朗普的国内外政策,评估其民粹化程度和反建制政治模式;第四部分将归纳特朗普主义对美国政治以及国际政治、经济和安全秩序的影响。

一、反建制与民粹主义
(一)反建制是民粹主义的实质

在民粹主义(populism)的相关研究中,最常见的论述就是强调这一概念的多样性以及定义上的莫衷一是。由于分析视角和研究对象的差异,民粹主义在不同语境下会被理解为不同的事物,例如政治体制(regime)、政治类型(politics style )、政治动员模式(political mobilization )、意识形态(ideology)、话语体系(rhetoric ),甚至仅仅是某种社会心态(social mentality)。此外,即使是在同一范畴内,民粹主义也可能拥有不同的形态。例如说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既存在要求扩张社会权利的左翼民粹,也存在倡导自由市场政策的新民粹主义(new populism),以及鼓吹种族主义的右翼民粹。自20世纪50年代以麦卡锡主义为契机展开民粹主义研究起至今,一直未能产生得到广泛认可的权威定义。

然而,定义缺位并未构成研究的障碍。尽管不少人强调民粹主义这一术语一直在缺少明确定义的情况下被广泛使用,特别是会被当作一种带有贬义色彩的政治攻击,加剧了概念的混乱和非中立性。但是,民粹主义在定义上虽然存在一道充满激烈争议的外圈(outer ring),但是其同样也存在获得了广泛认同的内核(inner core)。这一内核包括诉诸人民(appeal to people)、大众动员(popular mobilization)和有力领袖(dynamic leaders)三大要件。诉诸人民是指在认同人民主权的基础上,建立起人民与精英间的二元对立,强调前者诉求的正当性;大众动员则是呼吁人民对政治的直接大众参与,特别是要将原本处于权力边缘的社会群体动员并联系起来,形成公开和斗争性的政治运动;有力领袖则是指要建立起最高政治领导人与人民的直接联系,实现绕过中间制度和阶层的去中介化,鼓吹领袖意志相对于制度规则的正当性。在剥除具体的意识形态、政策诉求和支持力量后,作为一种政治运作逻辑的民粹主义高度清晰、稳定。在经历了对民粹主义的社会、政治根源的长期关注后,新一代的研究也日益强调从抽象的政治逻辑(political logic)或者政治类型(political style)而非具体的政策诉求来认识民粹主义。从政治运作的逻辑来看,与民粹政治相区别的是代议政治、技术官僚政治和威权政治。

对于民粹主义的政治逻辑,不同的研究者持有截然相反的态度。其中的一派将民粹主义视为代议制民主的病态(pathology)、退化(degeneration),甚至是伪民主(hyper-democracy)或者反民主;而在左右翼的民粹支持者看来,只有某种类型的民粹主义才是真正的民主政治,甚至进一步宣称民粹主义的本质就是“在十字路口作出选择”,是所有政治的唯一逻辑。两者虽然都认可主权来自人民,政治应当服务于人民,但是却在实现目标的手段上存在深刻分歧:前者认为保障人民主权和民主政治就是要维护相应的制度、程序和规则;后者则强调制度和规则绝非民主的全部,共同的集体认同和政治参与才是民主的核心。前者认为保障法制和规则的自由民主制才是真正的民主,将否认这一点的大众政治视为“民主的疾病”;后者则认为民意表达和民众参与拥有高于规则和法律的合理性,并将民粹运动视为周期性维护民主实质的“免疫系统”。

这一分歧也点明了民粹主义政治逻辑的核心,那就是权力运作的去制度化,即可以打破法制、规则、程序,绕过执行和维护它们的政治阶层,也就是“反建制”(anti-establishment)。民粹政治的人民/精英二分法不是要指出社会中存在着不同的利益群体,而是要强调社会中存在一个被傲慢的精英、关键的少数群体和腐败的政治家所压制的“沉默的大多数” (quiet majority)。作为被统治者的“大多数”无论是在品德上还是在能力上都优越于制定规则的统治者精英。因此,一方面,除了代表着少数服从多数、彰显人民意志的普选制度之外,人民不应当受到任何脱离于人民之外的司法体系的约束,更不用说其他次级准则和规范;另一方面,专业官僚和技术人员通常也是统治精英的一部分,人民的常识要优于他们的判断,后者建立的复杂程序和机制并不具备独立于民意之外的合理性,尤其是政治、经济和文化事务中的种种特殊权利和安排。民粹主义的反精英(anti-elites)话语是表象,它们服务于反建制诉求,而非像其他极端理论那样鼓吹消灭精英阶层和群体。从民粹政治实践看来,它们也绝少诉诸极端暴力。更何况,民粹运动的领导者往往仍然属于精英阶层,只不过他们并不依赖于制度化的权威(institutionalised authority)来进行统治。因此,相对于其他特征,强调权力运作的去制度化的反建制主义最能体现民粹政治的根本实质。

(二)反建制政治的特征与现实

反建制主义赋予了民粹运动及其政体特殊的运作模式。通常,民粹政治都诞生或者寄生于原有的国内制度尤其是民主制度中,因此推行反建制政治的民粹政体一般被称为民粹民主制(populist democracy),以与自由民主制或者更为宽泛的代议制民主区分。民粹民主制在制度上有三点特征:第一,以普遍的直接选举为基础,同时这也是民粹政治及其领袖合法性的唯一来源;第二,尽可能地减少制度层级,实现领袖与人民之间的垂直领导(vertical leadership),反对在作为整体的“人民”中按照群体界限进行再划分,不认可代议制或者多元代表在治理和反映不同团体利益上的价值,相反强调领袖是人民意志的代表;第三,政治运作非制度化,其表现是拥有强力而随意的行政部门,立法和司法部门萎缩并成为前者的附属,法律规则丧失了政治上的约束力。虽然倡导民主参与,但是民粹民主制在政治运作上表现为一种建立在选举之上、具有政治神学色彩的独裁制度。

客观而言,去制度化本身并非罕见的政治现象,无论是信奉自由主义还是保守主义,一切遵循人民主权原则,试图打破旧制度、推进激进改革的政治运动都会在不同程度上带有这一特征。关键在于“正常”的反建制运动在摧毁旧制度后一般会迅速实现权力运作的再制度化,重新建立起各类规则与层级;之所以民粹民主制被视为病态,就在于其在实现权力运作的去制度化后,无法为制度的重建提供“政治燃料”,而是长期停留于不稳定状态,直至民粹运动到达丧失政治动员能力的极限,常态化(routinisation)为某种威权或者民主政体。在这一过程中,缺少制度目标的民粹政治是一台“空转的马达”,持续无意义地在社会群体中制造大量的政治摩擦,而又无法推动社会到达新的平衡状态。

归根到底,制度是人们对重要问题作出的持续性反应(durable response),一旦出现难以解决的新问题,反建制的民粹运动就会应运而生。然而,重视民众直接经验、诉诸常识的逻辑虽然使得民粹政治能够有效动员大众,但是却无助于对复杂问题的长期应对,甚至会构成建设新制度的严重阻碍。左右翼民粹主义往往止步于对现状的批判,无法提出新的制度设计,这也构成了从民粹主义运动通向新的长期平衡的主要障碍。由于制度建设能力的先天不足,推行反建制主义的民粹政治往往都会以“还原政治”(politics of reduction)为发展归宿,亦即通过回归某种“初始”理念作为政治生活的指导。在不同的环境中,这一还原内核可以是经典意义的自由放任、宗教的原教旨主义,但是最常见的还是以文化代替政治的民族主义,甚至是种族主义,这些“借用来”的意识形态在强化政治动员的同时,也为民粹政治施加了内在限制。

在政治实践中,各类民粹运动和民粹政体在推行反建制政治时也存在着区别。在威权社会中,民粹政治的反建制特征往往表现得最为充分;在自由民主社会中,其反建制特征就会遭遇较强的内外部约束。在后一环境中,民粹政治力量的上台往往并不意味着政体的彻底转变,而只是使民主制度带有了反建制色彩。理论上,纯粹的反建制政治要求不应当将包括种族在内的任何问题从政治议程中排除,否则就会导致政治过程无法反映人民的真实关切;为了保持民众的政治参与热情,民粹政治主张包容任何争论,即使它们会引起严重的社会对立。绝对的反建制主义意味着不应当基于任何规则或者伦理来限制政治议题设置,而这正是自由民主制与民粹政治的根本区别。在后者中,无论是法制、程序正义(due process)还是人身财产权都并非不可侵犯。

由于内外限制,现实中的民粹运动很难推行纯粹的反建制政治。很多民粹主义的支持者也强调民众的意愿应当得到制衡,只有“合法”(legitimate)和“真实”(real)的部分才应当被纳入政治议程,以免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这种修正无疑是对民粹主义信条的自我削弱,承认了设置某些与民主原则无关的规则的必要性。事实上,彻底的反建制政治只能是民粹主义的理想状态。民粹主义不仅在其高峰期内也要受到各类限制,还面临着常态化的挑战。因此,即使民粹政治力量在一国获取了关键性的政治权力,其对现有制度的反建制改造也将是有限度的。换而言之,它们无法像自身宣称的那样反对所有“建制”。

与“机制”(regime)这一概念类似,“建制”的内涵除了法律规定的正式制度之外,还应当包括国内政治领域中的一系列明示或者暗示的原则、规范、规则和决策程序。不同程度的反建制政治所挑战的“建制”在性质上也存在区别。在约束较弱时,民粹政治可能公然挑战正式法律;但是在约束较强时,不成文的非正式制度则会成为攻击焦点。例如,美国不可公开讨论种族、性别等议题的“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就成了2016年大选中右翼民粹主义批评和公然挑战的对象,其在实质上只是一种默示的规范。以此而言,只有那些能够公然违背和修改核心正式制度的政权才应被视为较为彻底的民粹政权,而对非正式制度或者边缘正式制度的挑战则只能称为带有民粹主义色彩。

二、反建制视角下的美国民粹主义

不同时代和地区的民粹运动在推行反建制政治上也存在方式和程度的区别。一方面,这是由于受制于外部约束,例如存在强大的竞争性政治力量;另一方面,则是内在受限于其所附着的意识形态,民粹政治的还原政治策略要求它们必须认可甚至维护某些既有制度。美国民粹主义作为复杂集合体,不仅与欧洲或者拉美的民粹主义区别明显,其自身也具有高度的多样性。从反建制的视角来看,美国的左翼民粹主义已经高度融入主流制度,右翼民粹主义也以美国建国宪政为其政治动员内核,两者的反建制倾向都受到了不同方式的有力约束。

(一)美国民粹主义的系谱

美国政治中的“民粹主义”一词正式出现于19世纪末的美国民粹党(Populist Party)运动之中。这一运动源于美国资本主义对传统农业社会的冲击。受到商品和金融市场的压力,美国农民在1880年结成了农场主联盟(Farmers' Alliance),随后于1890年建立了民粹党,并于1896年与民主党共同推选威廉·白里安(William J. Bryan)作为候选人竞逐美国总统。在特朗普当选前,这一大选长期被视为美国民粹主义参与联邦政治的巅峰。民粹党反对工业化及其背后的金融资本,要求在工业时代继续维持原有的农业社会结构,主张铁路国有化、农民负债减免、实现农业合作、建立独立于外部的农业市场、反对金本位和美联储。民粹党激烈反对美国工业化所带来的大量移民劳工,指责后者导致了美国城市和社会的“异国化”。以意识形态而言,民粹党运动既有反资本、保障社会权利的进步主义色彩,也有强调本土主义、美国民族主义、前殖民地经验的保守主义的一面。

在民粹党失败后,产生这一运动的社会基础———乡村、城镇和大城市之间的差异并没有伴随着工业化的推进而消失。美国的乡村社会从未完全融入工业资本社会,在民主政治中的参与度和重要性也在持续下降。一旦出现经济和政治契机,半融入的乡村社会就很容易为体制外的政治力量动员,新的民粹运动也因之兴起。与民粹党运动一样,对这一社会群体的动员始终基于美国建国时期的宪制“神话”,尤其是19世纪20年代杰克逊民主(Jacksonian Democracy)时期所产生的政治叙述。其主要内容包括人民的自我治理(self governance)、反抗腐败精英压迫、节俭的守夜人政府、维护基于农业社会的共同体意识和平等。经过长期演变,这一叙述最终被归结为机会平等、自由放任、少数服从多数等极为简单的信条。在比较研究中,这一谱系的美国民粹主义与以要求扩张社会权利为核心的拉美民粹主义呈现出显著区别,两者也分别被称为乡村民粹主义(rural populism)和城市民粹主义(urban populism)。以麦卡锡主义为代表,这一民粹主义始终强调乡村大众与城市精英、传统制度和文化与“非美思想”的二元对立,表现出强烈的右翼保守主义色彩。同时,正是由于杰克逊民主具有将“大众”与“精英”、“美国民众”与“非美国人”区分开来的强烈的排除主义特征,不少研究也将美国右翼民粹主义的起源追溯到了这一时期。

然而,无论是民粹党运动还是杰克逊民主,其中都同时包含着排除主义的右翼因素和扩大社会权利的左翼因素。就在乡村民粹主义持续存在的同时,民粹党人的左翼思想也在不断扩大影响。伴随着美国工业化和资本主义的发展,拉美式的左翼民粹浪潮同样出现于美国。富兰克林·罗斯福的新政、马丁·路德·金的民权运动,都在不同程度上具有强烈的反建制色彩。前者不仅多次营造人民与资本精英的对立,甚至在新政的高峰发起了针对最高法院的政治挑战;后者更是大规模发动民众与种族隔离制度和法律对抗。民粹式的政治动员几乎贯穿于美国进步主义力量推动社会变革、重新分配政治和经济权利的全过程,改革幅度越大,民粹主义的特征就越明显。反之,民粹主义特征则会减弱。奥巴马当选的2008年大选,就普遍被认为是一次民粹主义政治运动,但是由于改革有限,其总统任期基本摆脱了民粹色彩。

相较而言,美国的左翼民粹运动往往能成功改变和塑造制度,社会保障、劳工保护、累进税制、平均法案、医疗保障体系等进步主义诉求最终都成了正式制度;对妇女、各类少数群体的尊重和保护也成了被广泛接受的伦理准则。相反,倡导极端自由放任、本土主义的右翼民粹则一直在波动中趋于边缘,两者的政治影响处于明显的不对称状态。由于两者在塑造美国制度上的作用差异,左翼民粹运动对待主流政治精英以及既有制度的态度要更为温和。在2016年的大选中,作为左翼民粹代表的桑德斯虽然在反体制和反精英的公开表述上略微高于特朗普(总词频:3.90%/3.43%),但是其批评高度集中于经济领域(总词频:0.99%/0.23%);相反,特朗普则罕有提及经济领域,攻击的主要目标是美国政治(总词频:0.05%/0.61%)。可以看出,美国的左翼民粹运动经过对主流制度的长期吸收和适应,其反建制主义的色彩已经大为减弱,集中于经济领域。相反,右翼民粹运动对美国现有体制的敌视则更为强烈。在这一点上,美国的左翼民粹主义与拉丁美洲20世纪90年代后的新左派民粹主义高度相似,它们致力于通过既有制度增进大众福利、扩大公共空间,扮演着自由民主制度的捍卫者而非反对者的角色。

(二)美国民粹主义的反建制特征

与其他地区一样,美国民粹运动中存在不均衡发展的两翼,其右翼具有更加强烈的反建制主义倾向。两派思潮融入主流政治制度的比例差异以及基于美国历史经验的独特政治动员内核,共同塑造了美国民粹主义的反建制特征。当前,学术界对民粹主义的跨国比较研究刚刚起步,其关注焦点也集中于民粹运动在不同国家获得支持的原因。相对而言,对于民粹政治运作模式的比较研究极为匮乏,缺少理论框架和归纳。而本文这一部分内容想要尝试的,就是系统化地分析美国民粹主义推行反建制政治的特征。概括而言,主要有三点。

首先,美国右翼民粹由于在制度塑造上的长期弱势地位,原教旨式的保守主义和反建制主义色彩日益增强。其政治动员内核中含有本土主义、民族主义的成分,但是主体仍然是美国建国宪制中自由主义的“神圣公式”(sacred formulae),以机会均等、自由放任、少数服从多数为信条,以美国宪法为象征。强调的是对美国宪法的保守主义解释,确保其符合建国初政治家的本来立法意图(尽管在内战后关于联邦权和州权关系等议题上的宪法解释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但是这并不妨碍右翼继续坚持这一偏好)。这在赋予右翼民粹广泛、长期的政治动员能力的同时,也限制了它们对美国基本制度的挑战,只能通过“建制内渠道”清除次级的法律制度,或者直接打击以“政治正确”为象征的非正式制度。

与之类似,虽然美国宪制自建国起就具有强烈的精英政治色彩,甚至被称为“多元政治”而非民主政治,但是其民主参与、公民权利理念同样也可以被左翼民粹塑造为美国的政治传统。当前的左翼民粹运动的重要口号就是要扫除晚近的新自由主义共识,培育和激发美国的民主政治传统。伴随着进步主义对美国政治的不断改造,左翼民粹运动也日益趋向以维护美国宪法和美国精神作为旗帜。针对右翼对待宪法的保守主义甚至是原教旨主义态度,左翼提出了“活的宪法”(living constitution)的概念,主张按照时代的需求来解释宪法,而非固守立法者当时的意图。

总体而言,虽然左右翼民粹主义在反建制的强度和目标上存在差异,但是相较于其他地区,它们的“革命倾向”都相对较弱,无法打出挑战基本政治制度的旗号。大部分情况下,民粹运动只是“寄生”于左右翼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政治力量中,并不构成清晰、独立、稳定的政治理念和力量。美国公民对民粹运动的支持也主要是为了表达对政治的总体不信任和不满,较少有明确的政策诉求。因此,尽管美国民粹运动时常声势浩大,但是往往缺少具体的着力点,很少对某一部分国内制度构成稳定、强大的反建制压力。

其次,美国右翼民粹运动的兴衰与宏观经济指标之间不存在明显的相关性,前者多次兴起于经济状况良好的时期。根据重视大众偏好、信念和态度的需求侧理论(demand side theory),政党和心理等因素在民粹运动的生成中发挥着比经济因素更为重要的作用;从强调施动者(agency)的供给侧理论(supply side theory)出发,这是由于民粹运动在民众偏好相对稳定的情况下进行了更为有效的政治动员。实证研究显示,当前民粹运动的支持者持有的往往是一套充满矛盾的理念,更多的是出于对本地文化和历史的考虑,而非反对国内的政治经济制度。民众支持右翼民粹的原因是借此克服心理而非经济层面的脆弱性,特别是寻求积极的社会认同(positive social identity)。美国右翼民粹主义也符合这一模式,其反建制诉求日益集中于文化和认同领域。

当前美国右翼民粹的反建制倾向集中于反对广义的“美国认同”,越来越强调按照文化而非政治来认定共同体身份。相对于在财政等具体领域的制度改革,将移民、少数族裔、穆斯林排除在美国认同之外的排除主义政治议题开始成为右翼民粹的招牌,这在特朗普的选举和执政中表现得最为突出。相对于桑德斯诉诸“美国人民”(American people)的提法,特朗普反复使用“美利坚民族”(our nation)这一概念,更侧重于从文化身份角度来构建“人民”。

第三,美国左右翼民粹力量都发起了针对国际秩序和安排的反全球化运动,但是左翼反对的是资本全球化对国内经济关系的异化,右翼则具有广泛、强烈的反普世主义(anti-Cosmopolitanism)特征,强烈反对一切国际政治机制和以自由主义为基础的跨国社会活动。这些跨国机制既包括联合国、北约这样的政府组织,也包括环境保护基金、绿色和平组织这样的非政府组织。对比而言,美国右翼的反全球化与欧洲反欧盟运动更为接近,与拉美以经济为导向的反全球化运动大相径庭。此外,与针对国内政治的反建制主张相比,反普世主义在美国国内所受到的制约更少,国际机制与其他国家更容易成为右翼民粹运动的攻击目标。

总体而言,相对于发展中国家和欧洲地区,美国民粹运动中的独特现象就是无论左翼还是右翼,它们都鲜有对国内的正式制度尤其是宪法所确定的基本政治结构提出过严肃挑战。左翼民粹主义主要集中于具体的经济议题,关注的是包括金融业监管在内的非常具体的制度安排;右翼民粹则侧重于操作文化和认同议题来攻击非制度化的自由主义政治原则,特别是炒作难民等国际政策问题,以在不挑战正式制度的前提下保持国内的民粹运动热情。可以说,主流的美国民粹主义不会也不愿意扮演美国制度的挑战者,而是在制度允许的范围内通过大众参与质疑那些尚未“制度化”的政治理念和原则,进而通过“建制内”途径来修正制度的边缘部分。

三、“特朗普施政”与“特朗普主义”

2016特朗普当选总统是美国民粹主义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式事件。一方面,这一事件表明美国民粹运动取得了突破性发展,打破了美国两党政治的常规,粉碎了对美国的选举制度能够抵御民粹力量的“绝对信心”;但另一方面,特朗普虽然发表过诸多反建制言论,并且也试图兑现其选举承诺,但是至今为止特朗普政府仍然是在既有法律体系内活动,同时也受到政党政治的强大约束。因此,在特朗普治下矛盾的两个方面将如何互动?民粹主义的反建制政治会呈现何种形态,发展到何种程度?是特朗普给美国制度带来革命性变化,还是最终被既有制度所驯服?也成了举世瞩目的焦点。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本文在以下部分中将对比特朗普执政前后的政策变化,观察其履行反建制承诺的状况以及所承受的制度压力。无论是放弃履行某些竞选承诺,还是在政策的外部压力下遭到失败,都表明特朗普政府受到了美国建制的有效约束。反之,则说明特朗普得以成功塑造美国。同时,虽然在全球化时代国内外政治和政策很难彼此分割,但是国内与国际政治间的本质差异仍然存在。因此,为了使横向与纵向的对比更加清晰,本文将对特朗普的国内外政策分别予以讨论。仿照罗斯福“新政”(New Deal)和杜鲁门“公平施政”(Fair Deal)的用法,本文将其国内政策称为“特朗普施政”(Trump Deal);同时按照自“杜鲁门主义”(Truman Doctrine)以来的美国外交和研究惯例,本文将其对外政策称为“特朗普主义”(Trump Doctrine)。

(一)强约束下的“特朗普施政”

如同罗斯福的“新政”和杜鲁门的“公平施政”,特朗普在竞选中作出了一整套全面的反建制承诺,堪称“特朗普施政”。其中有的是要打击联邦官僚制度,削减人员、减少规制;有的是要打击美国的代议制和利益集团政治;有的是要摆脱国际条约和相关安排的约束,或者直接迁怒外国政府;有的则是要清除自由主义、进步主义的治理规范。以下将选取特朗普在竞选中、当选后和执政后这三个时间节点的政策诉求,来对比分析特朗普政府推行反建制主义政治的意愿和效果。

一般而言,出于政治动员的目的,美国政治在竞选中往往最具民粹色彩,而在当选之后,则会迅速或者逐渐常态化。因此,竞选纲领往往会成为当选后无法实现的“理论上限”。对于特朗普而言,他在2016年10月22日于葛底斯堡正式公布了名为《唐纳德·特朗普与美国选民契约》 (Donald J. Trump' s Contract With the American Voters)的竞选纲领,就清理华盛顿政治、保护美国工人、重建法治等三方面提出了共有18项改革方案、10项立法动议的系统性框架,建立了清晰的政策对照起点。其主要内容见表1

表1
特朗普的竞选纲领

从性质上看,特朗普在“葛底斯堡演讲”中提出了5个方面的反建制诉求。其中,限制国会议员任期、减缓“旋转门”流动、清除利益集团等举措都是要打击以国会为中心的代议制和利益集团政治;冻结联邦雇员、削减规制打击了联邦官僚;其他包括撤销奥巴马医保法案在内的大部分国内改革动议,则是攻击以政府干预、环境保护、鼓励移民与多元化为核心的自由主义治理规范。

在当选后,特朗普的反建制立场一度表现出了“重回轨道”的态势。2016年11月11日,在权力移交过程中,特朗普不仅大幅延长了与奥巴马的白宫会谈并称赞后者,还表示将考虑保留奥巴马医改中的合理部分。由于医保法案一直是美国右翼攻击的焦点,美国媒体甚至认为特朗普开始向“正常政治家”转变。 11月21日,特朗普又访问了激烈批判其民粹政策的《纽约时报》总部,并称赞这一自由主义喉舌为美国的“瑰宝”。在这一环境下,特朗普发表了当选后百日执政的讲话,这也成了他在考察期是否会继续推进反建制政治的重要指标。这一名为“美国第一”(Put America First)的施政方案有6项优先内容(见表2)。

表2
特朗普的百日施政重点方针

由于共和党国会的明确反对,更新后的施政纲领完全删除了为国会议员设置任期限制的内容。在11月9日,共和党领袖麦康奈尔(Mitch McConnell)就公开声明,为国会议员的任期设限“不在议程之内”,“赢得选举本身就是一种限制”。这一删除也说明,特朗普政府并不愿意挑战国会。此外,在《葛底斯堡契约》中对联邦规制的制订程序的修订,也聚焦为撤销和调整民主党政府和国会针对传统能源产业和金融业所制定的具体规定和法案。预期中的“排外主义”政策也仅仅是强调调查可能影响美国工人就业的签证项目,而非修建美墨隔离墙、建立针对非法移民的驱逐警察、限制来自伊斯兰地区移民等更具争议的内容。在国内政策中,唯一完整保留的就是对“旋转门”的限制。自确认当选后至“百日执政纲领”出炉,出于外部约束和策略调整等因素,特朗普政府明显淡化了反建制色彩。

事实上,如果不能突破美国的现有法律制度和程序,除了能够直接中止《跨太平洋伙伴协定》等极少数尚未法律化、条约化的政策遗产,特朗普政府很难在百日施政期间真正兑现其反建制承诺。在立法上,特朗普要想推动国会立法,就必须配合共和党主流派的议题,而后者虽然在部分国内议题上支持特朗普,但是在自由贸易等议题上分歧明显。如果单纯行使总统行政权,特朗普也只能中止那些没有走完法定程序的行政命令,无权随意改变在环保、金融等重要议题上已经获得法定效力的行政规制,更不用说完全撤销奥巴马的全部行政指示还将耗费巨大的行政成本,基本不具备可操作性。因而,在既有制度框架下,特朗普政府只能以颁布新行政命令或者降低旧政策执行力度的方式来履行反建制承诺。

然而,这一反建制调门降低的“缓和”期并未持续多久。在2016年1月21日的就职典礼上,特朗普重新高调地举起了反建制的大旗,公然宣称“与以往的所有权力移交不同,唯有此次是把权力由华盛顿移交到美国人民手中”,打破了以往两党在就职典礼上强调团结的惯例,引起舆论的一片哗然。随后,特朗普在两周内接连颁布了22项行政命令来履行其充满争议的反建制承诺,其中具有反建制色彩的主要措施见表3

表3
特朗普行政命令中具有反建制色彩的安全措施

特朗普政府的这一举动表明,与以往的大选政治不同,其试图尽可能多地兑现富有反建制色彩和政治争议的竞选承诺,目的是维持而非消解支持者的民粹主义情绪。这说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后,新任美国总统仍选择了加速拥抱民粹主义、而非回归“常态”的政治路径。但是另一方面,只有冻结联邦雇员雇佣、更新规制制订程序、调整国安会结构和限制官员参与游说等4项内容全部或者部分涉及国会和官僚政治的运作,其他命令则是在既有的规则框架内打击非正式的自由主义治理规范。然而,即使是在这4项命令中,特朗普也迫于压力作出了不少明显调整或者模糊处理,削弱了反建制色彩。

第一,里根和卡特政府时期就曾经冻结过联邦雇员雇佣,因此特朗普此举并非无先例可循。同时,冻结雇佣本身不会提升白宫对官僚机构的控制程度,前者仍然难以解雇职业官僚,更何况各部门仍然可以援引“国家安全”的例外条款来补充人员。

第二,虽然特朗普在总统行政令中规定每建立一条新的规制就必须废除两条已有条款,但其在减少规制数量上只能起到非常间接的作用。同时,这一行政命令也不能作为废除某项规制的理由,而必须向相关法院提供实质性理由。很多进步主义者认为,这一指令的目的并非减少整体的政府干预,而是要针对环保、公共卫生领域中体现了自由主义原则的那些规制。

第三,在新的国家安全委员会机制中,特朗普的主要调整就是将白宫首席战略家班农设为部长级会议的常设成员,同时将情报总监和参联会主席的常设席位移除。这一做法显著改变了国安会的决策流程,严重削弱了国安会非政治化的立场,遭到了美国政策界的广泛批评。

然而,特朗普此举固然加强了白宫对国安会这一协调机制的控制,排除了来自国务院、国土安全部等部门的潜在反对。但是随着“禁穆令”争议演变为法律问题,先是国土安全部长凯利拒绝服从班农的指示,仍然按照法律规定和部门流程为拥有绿卡的相关穆斯林公民发布了豁免许可;随后,凯利、国防部长马蒂斯以及国务卿蒂勒森的代表又赴白宫与特朗普及其白宫亲信商谈,并在国家安全顾问弗林的支持下获得了之后的决策必须通过正式程序、不得绕过内阁部长及行政部门的承诺。此举被视为特朗普政府内的一场“内阁政变”。

第四,在限制政府官员和游说团体的关联上,特朗普目前仅仅是将禁止期限由奥巴马时期的2年提升为5年,同时终身禁止为外国政府游说。除去执行中的漏洞不谈,与竞选承诺相比,这一禁令的适用对象由政府和国会官员缩小为政治任命官员,这表明特朗普主动向国会和官僚团体作出了实质妥协,这与放弃为国会议员设置任期上限的做法高度相似。

综上所述,特朗普虽然表现出了要将反建制政治推进到底的姿态,但是事实上特朗普并未对国会、官僚等“中间制度”展开实质性挑战,甚至还受到了后者尤其是共和党国会的严重掣肘。同时,就连特朗普政府内部也绝非唯白宫是从,他所任用的内阁部长大多是个性强硬、能力出众的精英,他们与总统之间的个人联系也并不紧密。因此,特朗普不仅很难挤压国会和官僚政治的空间,甚至也不能保证行政部门内部对白宫的绝对服从,这显然不符合民粹民主制的基本特征。虽然特朗普可能会颁布数量更多、也更具争议性的行政命令,但是在本质上他与奥巴马一样,仍然是在立法和司法体系之外的有限空间里行使权力,并持续面对来自前者的质疑与摩擦。

总体而言,特朗普施政面临着来自内外部的有力约束,其反建制色彩远不如媒体所宣传的那样突出,美国国内政治尚没有因为特朗普执政而出现实质性的民粹化。当前的巨大争议主要来自左右翼政治力量间的争斗,而非反体制运动与体制力量的冲撞。

(二)弱约束下的“特朗普主义”

相对于国内政治,国际政治中的“建制”本身就较为稀缺,除了少数为国内法律体系所内化的条约以及为国际社会所普遍遵守的行为规范外,大部分机制只有在国家同意的基础上才能产生法律约束力,这使得推行反建制主义外交的国家很少受到国内政治中广泛存在的制度约束。同时,由于美国的霸主地位和巨大的实力优势,其他国家尤其是主要大国对于在国际舞台上以“非制度化方式”行使权力的美国也很少予以硬实力的约束,而更多采取“软平衡”政策。因此,特朗普主义外交所面临的约束和制度反作用力远低于其国内施政。

在总统大选中,特朗普同样作出了很多反建制的外交政策承诺,但是没有形成《葛底斯堡契约》那样公开、系统的表述。其中引起了较多关注和争议的内容见表4

表4
特朗普的反建制外交承诺

就承诺性质而言,之所以将“特朗普主义”称为“反建制主义外交”,是由于其试图打破或修正已经为美国法律制度所内化的同盟体系(北约、美日、美韩),退出美国参与和主导的部分国际机制(核不扩散、气候变化、多边自由贸易),动摇了美国在二战后致力于推行并在冷战后逐渐成为现实的国际秩序(如人权政治等)。即使是在巴以或者伊朗问题上的政策方向调整,也由于其单边主义特征,而被认为削弱了美国所建立和维持的“国际建制”。

这一整套承诺构成的特朗普主义在策略上是小布什式的单边主义与奥巴马式的战略收缩(retrenchment)的矛盾结合,以打击“伊斯兰国”这一“技术问题”代替了对自由霸权主义秩序的理念维护,从根本上背弃了美国在1945年后以联盟、国际机制和自由主义规范为核心的理念。本质上,特朗普主义是对1930年后美国国家安全精英面对德国脱离凡尔赛体系、世界重蒙战争阴影而逐步构建出的国际主义共识的颠覆。这一传统共识的核心是:美国的和平和繁荣与全世界的和平和繁荣息息相关,美国不可能在混乱的现实主义世界中独自繁荣;而要想维持世界的和平与稳定,就要突破巴黎和会式的现实主义政治循环,应当以集体安全、自由开放为基础建立一套可预测的“新型国际关系”。与之相反,特朗普外交政策建立在美国可以独自繁荣的孤立主义世界观上,因而可以放任世界秩序由“半社会”的自由霸权秩序退回到彻底的现实主义权力政治,进而推导出减少外交承诺、削弱国际政治的制度化、忽略海外民主和人权状况的外交政策。当然,1930年后包括富兰克林·罗斯福在内的历任美国总统都在不同程度上推行过现实主义政策,例如为了将苏联纳入集体安全体系而提出的“四大警察”概念、默认在欧洲的势力范围划分等,但是“离经叛道”的目标始终是建立和维护自由霸权秩序。唯有特朗普没有在外交政策中内嵌自由主义内核。

根据这一套对外政策承诺,完全兑现的特朗普主义将增强俄罗斯、叙利亚和伊朗的威权甚至是独裁政治倾向,无视叙利亚难民问题;在欧洲将削弱北约和欧洲盟友,在亚洲弱化包括《日美安保条约》第五款在内的共同防御承诺,与中国展开激烈的贸易战并疏远亚太伙伴。这些都预示着美式政治、经济和安全秩序的全面衰退。

与国内议题相比,特朗普在当选和执政后在外交政策上展现出的调整、缓和姿态更为有限,在很大程度上坚持了原有的反建制风格,尤其是展现出了蔑视美国长期以来所坚持的外交政策和国际规范的姿态。自当选后至正式执政前,特朗普公然赞同以色列的定居点扩张政策,支持因联大谴责决议而与包括美国在内的所有大国中断外交工作联系的内塔尼亚胡政府,鼓励后者进一步采取激进的外交政策。在美俄关系上,特朗普继续否认俄罗斯对美国存在网络攻击行为,要求解除因克里米亚危机而施加的对俄制裁,反对奥巴马政府针对俄罗斯影响美国大选所进行的调查。在对华问题上,特朗普又突然抛出了“一中原则可以交易”的言论,并打破美国40年来的外交惯例与蔡英文通话,在中美两国都引起了轩然大波。在受到国内外批评后,特朗普也并未改弦更张,在接受采访时仍表示是否会在蔡英文过境美国期间与其见面是“开放性问题”。在此期间,唯一的缓和迹象来自于新任国防部长马蒂斯于2017年1月12日在国会的听证发言。他明确表示盟友体系仍然是美国国家安全的基石,绝不会损害北约和亚太军事同盟;同时,虽然《美伊核协定》不如人意,但美国仍将信守承诺。与之相符,特朗普在当选后在这两个议题上确实较为克制。这一方面受到安全团队的制约,但是更大的可能性在于两者均为国会通过的正式法律,是内化的国际机制。

2017年1月21日,在就职仪式上,特朗普以极具民粹主义色彩的方式阐述了“美国第一”的外交政策,其主要有4点:(1)以本国利益为先,不将生活方式强加于人的孤立主义倾向;(2)“购买美国”“雇佣美国”的经济保护主义;(3)巩固和增强同盟,但是不能忽视美国自身的损耗;(4)明确将恐怖主义与伊斯兰激进组织挂钩,加强打击清除。此后,特朗普通过各种途径试图兑现其对外政策承诺。主要内容见表5

表5
特朗普试图兑现外交承诺的表现

综观这些措施,特朗普几乎“不打折扣”地履行了其全部竞选承诺,尤其是以国际经贸和全球治理机制为主要目标,体现了强烈的经济保护主义和孤立主义特点。唯一的明显调整是在同盟体系上:一方面,通过国防部长马蒂斯的访日之行,美方很快与日本再次就《日美安保条约》共同防卫条款的解释达成一致,降低了分担驻日美军成本的调门;另一方面,特朗普虽然仍然认为北约的“产出”和效率不足,没有完全承诺要维护这一盟友体系,但是美国政府的总体方向仍然是要在多边机制下增强而非放弃这一军事联盟。以此而言,特朗普的“美国第一”政策也并非经典的孤立主义,而是注重盟友关系的“现实强权”(pragmatic power)和以文明冲突而非自由主义理念为基础的“全球圣战”(global crusade)政策的结合。

此外,与国内施政对比,特朗普在推动反建制外交时所遭遇的阻力要远小于国内,同时前期收获也更大。无论是墨西哥、加拿大还是北约各国,迫于美国压力,均表示愿意探讨特朗普所提出的尖锐议题。日本方面,不仅丰田汽车响应特朗普号召在美设厂,安倍更是主动提出在美国投资4500亿美元、创造70万个工作岗位的“日美经济增长与就业倡议”,对冲美国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协定》的影响,并借此巩固因特朗普当选而不稳定的同盟关系。在美国引起剧烈政治反应的“禁穆令”,在国际舞台上也没有给美国带来多少实质性影响。尽管多国表达了对美国的批评,但是只有伊朗和伊拉克进行了对等报复,而包括沙特、阿联酋、卡塔尔等重要伊斯兰国家的海湾合作委员会则保持沉默,拒绝批评对伊朗态度强硬的特朗普政府。就目前而言,特朗普在外交政策上遭遇的主要挑战仍是国内的反对派。除了“禁穆令”的违宪判决以外,特朗普与澳大利亚总理特恩布尔就难民协定进行的通话之所以会成为争议焦点,也是因为有内部人员向媒体泄露了通话细节。

目前,特朗普政府的反建制对外政策受到的外部约束较弱,如果美国能够通过这些政策获得更多的短期国际红利,那么将增强特朗普的政治资本,鼓励他将矛头由国内转向国外,增强美国外交和权力运用的去制度化色彩,最终可能在根本上动摇既有的自由霸权秩序。长期以来,学术界一直关注美国是否会因为实力下降而不足以维护自由霸权秩序。特朗普主义的出台提醒我们,维护自由霸权秩序绝非美国维护自身霸权国地位、从优势国家力量中获益的唯一形式,美国的主动变化比起他国的挑战能够更直接、更明显地改变国际秩序的性质。长期以来,这一可能遭到了忽视。

具体而言,自由霸权秩序要求各国在政治上接受美国的领导地位和战后国际政治现实,承认民主和人权的价值;在经济上接受以开放市场、自由流动为核心的国际经贸安排;在安全上承认霸权国在国际安全上的主要供给者地位,接受集体安全安排。目前看来,美国外交的民粹化存在推动国际政治、经济、安全秩序改变的可能,其影响有如下三方面。

首先,自由主义的式微。在短期内,华盛顿不再关心他国的民主、人权和法制问题,将缓和美国与外部的矛盾,削弱威权国家所承受的压力,减少美国与大小国家、盟友和非盟友之间的矛盾。但是长期来看,这将鼓励其他国家向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倾斜,它们彼此间的互动将加速各自民族主义政策的推行,使得权力政治和民族主义将不再受到自由主义理念的强力约束,世界政治将呈现出更多的对抗与不稳定性。

同时,去自由主义化将使美国外交带有明显的“文明冲突”色彩,很可能导致反恐的扩大化和极端化;自由干涉主义的终结还意味着美国将减少公共物品的供给,这包括各类民主化和发展援助。这些举措都可能进一步加深中东地区脆弱国家的治理危机,破坏美国与关键伊斯兰盟友之间的关系,恶化全球反恐局势,加剧地区和世界范围内的社会动荡。

其次,开放经济的倒退。特朗普以双边安排来代替多边体系,预示着大国利益将取代普遍共识成为塑造国际经贸体系的决定性力量,经济集团可能将取代当前相对统一、开放的全球市场。在极化的经济体系中,不同阵营之间的经贸议题将带有零和而非正和博弈的色彩。至今为止,美国总体上对“一带一路”持开放态度,甚至是乐见中方为美国的“软件”打造“硬件”基础。但是,如果从经济势力范围而非全球开放经济的角度来看待“一带一路”,美国很可能由私下提防走向公开敌视。

另外,美国经济政策的转变还将鼓励其他国家采取歧视性的国际经济政策,使跨国经济活动的环境变得更为复杂。受到特朗普主义影响的世界经济将是一个对外向型崛起大国更加严厉的体系。后者一方面要面对霸权国和其他大国排他性的经济竞争,另一方面又要更多地承担与中小国家的谈判成本,并在世界各地经受经济民族主义的考验。

第三,集体安全的衰变。特朗普主义对盟友体系的调整也显示出了修正集体安全体系的趋势。在集体安全体系中,对于盟友及其他普通国家而言,它们承认美国在国际安全上的主要供给者地位。各国自身军力大多处于辅助和次要地位,不少国家甚至采取了搭便车的国防策略。对于不认可美国安全供给的国家而言,尽管它们重视保持独立的安全能力,但是也不会将军事力量视为推行国家政策的常规工具。总体来看,冷战后集体安全体系改变了大多数国家的行为模式。

特朗普主义对集体安全体系的关键影响在于,其对东亚和北约盟友的要求不仅是承担更多的经济成本,同时还要发挥实质甚至是独立的安全功能。在西欧,美国或赞成欧洲强化独立军事力量;在东亚,华盛顿可能鼓励日本加快“正常化”。原本以美国为核心、其他国家为支轴的“轮辐式”同盟体系有可能演变为等级制的、传统的盟友体系。安全“自助”的增强将促使以霸权为支撑的集体安全体系趋于现实主义的多级体系,区域安全竞争关系将更为直接和复杂。

综上所述,对比“特朗普施政”与“特朗普主义”,可以看出特朗普政府的行为模式高度符合美国右翼民粹主义的一般特征。第一,以保守主义姿态理解美国宪法的特朗普难以挑战美国的正式法律和基本制度,在国会、官僚和反对党的共同作用下,特朗普只能在制度化的范围内行使政治权力,甚至即使如此也要承受巨大的政治压力。美国的制度虽然不能改变特朗普的政治倾向,但是仍然能有力地约束其权力行为。第二,在国际政治领域,特朗普虽然在部分内化为正式制度的议题上遭到了强力约束,但是自由霸权主义的整体国际秩序并没有得到美国国内法的保障。有赖于美国的霸权地位,在国际舞台上推行反建制主义不仅合法性成本更低,而且短期收效可能更快、更显著。这一现实或将鼓励特朗普进一步在国际政治领域推动反建制外交,这也意味着美国将给国际政治而非美国的国内制度带来严重冲击。当然,美国国内的建制派也不会放任特朗普政府彻底颠覆既有秩序,而是会致力于将国际政治问题转化为国内问题,为白宫设置重重阻碍和挑战。

四、结论:美国的民粹化及其影响

之所以从反建制的角度来观察民粹主义,在于它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政治现象,寄生于大相径庭的意识形态,并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各类政治活动之中。在理论上,民粹政治虽然能够与代议政治、技术官僚政治等对等概念区别开来,但是在现实中,往往并不存在纯粹的民粹政治或者非民粹政治。即使是一位信奉民粹主义的领导人,其颁布的政策也未必全部带有浓厚的反建制色彩。反建制政策固然会引发政治争议,但是政治争议的强弱并不能说明是否存在反建制属性或者标明其程度。以“浓度”而论,特朗普施政中的反建制色彩并没有外界所认为的那样强烈。

表面上这是由于其他政治力量构成了强大的外部约束,但是归根到底,还是在于美国右翼民粹主义的固有特征,他们很难在以“恢复美国宪制”为旗帜进行广泛动员的同时挑战美国的政治制度。换而言之,以特朗普为代表的美国右翼民粹主义只是努力用同样的骰子掷出不同的结果,而不是另起炉灶、改弦更张。无论是特朗普还是其他民粹力量,只要附着于美国的保守主义意识形态,就很难期待他们真正颠覆建制。归根到底,这一力量只是要在制度框架内清除进步主义、自由主义所构建出的包括族群平等、多元文化、普世主义在内的一系列“次级规范”,它们始终将自身视为美国政治制度的维护者而非颠覆者。可以预测,特朗普的执政虽然因为左右翼思潮的激烈斗争而风波不断,但是并不会对美国制度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很难想象,在“禁穆令”上都不能确保国会、官僚和内阁团队坚定支持的特朗普能够像普京那样实现“去民主化”。以此而言,特朗普执政终究只是开启了政策而非制度的新阶段,美国制度的民粹化前途有限。

当前,特朗普所引发的包括族群权利、文化认同、发展模式在内的“政治正确”争论,虽然尚未显示出在政治、文化领域内“开花结果”的迹象,但是至少已经推动了美国在基础设施建设、能源产业调整和税收改革方面的前进步伐。这些政策如果能够与特朗普“美国第一”的国际经济政策形成合力,活化美国经济,那么即使特朗普无法兑现其在国内政治中许下的部分反建制承诺,也不会带来合法性危机。但是,成功同样会削弱反建制口号对民众的吸引力,引起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回摆”。正如大危机中的罗斯福政府一样,后者的政策虽然带动美国成功摆脱危机,但是这在提高总统政治声誉的同时,也严重削弱了美国民众进一步支持剧烈变革的动力。因此,即使特朗普任期逐步走向成功,也并不能代表右翼反建制主义将不断推进。反过来讲,如果执政前景不如预期,特朗普抛开制度约束、走向更加极端的反建制道路就将面临更大的阻力。毕竟,很难相信具有浓厚实用主义思维的美国社会会给一条“失败路线”第二次机会。就目前而言,美国国内外所面临的危机远没有达到改变这一整体社会心态和机理的程度。因此,无论特朗普执政是成是败,其当选本身都很可能是美国右翼反建制主义在一段时期内的巅峰。

此外,由于美国独特的霸权国地位和国际政治“无政府状态”的属性,特朗普主义所带来的政策变化有可能显著改变国际秩序的性质。本质而言,制度化的国际秩序的基础是霸权国和其他国家基于长期利益考虑而分别进行的自我约束:霸权国愿意用规则来限制自身行为,尤其是要避免使用单方面的武力来追求国家利益;其他国家则要认可、遵守霸权国所制定的规则,即使其在某些情况下损害了自身的国家利益。其逻辑是通过构建长期的“可预测性”来减少国际博弈成本、增进各国的国家利益。其中,二战后初现雏形、冷战后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自由霸权秩序是建立在自由主义治理原则上的等级制国际体系,在这一秩序下,其他国家用制度化的多边国际渠道来影响美国的权力行使。然而,问题在于,既然霸权国与其他大国相对实力差距的扩大有助于国际秩序的制度化,并主导了自维也纳和会至今的历史进程,那么如果前提条件改变,这一过程就存在逆转的去制度化的可能性。而美国右翼民粹主义的反普世主义思潮,可能就是这一逆反应发生的先兆。

当然,特朗普主义目前在国际舞台上投入的政治资本和精力仍然较少,退出多边机制、减少外交承诺、调整美国与其他大国贸易关系的政策主张仍未具体成形,因此目前还难以确定外部对华盛顿落实特朗普主义所可能形成的真实压力。此外,“特朗普主义”与“特朗普施政”一样,也会受到国内政治的严重掣肘。从特朗普试图调整美俄关系不断受阻就可以看出,美国总统的外交权力同样会受到来自国会、官僚部门和国际主义精英所组成的既有建制的强力约束。即使外部约束较小,白宫改变当前国际秩序的努力同样会遭到激烈的内部反对。除非其反恐政策、对外经济调整能够取得立竿见影的成果,否则特朗普政府也很难扫清横亘在面前的种种反对和阻碍。因此,特朗普主义虽然具备彻底颠覆当前自由霸权秩序的潜力,但是要想兑现它们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只有通过美国国内政治的重重严苛考验,特朗普政府才有可能按照其所设想的模式来重新勾勒世界的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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