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的政治”:民族主义为什么没有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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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梁雪村,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讲师、国际政治与法律研究中心研究员电子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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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雪村.
2016年以来的世界政治再次目睹了民族主义左右国内议程、改变国际局势的潜在力量,以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为代表的一系列“黑天鹅”事件,使得国际观察家们重新聚焦“国家边界”“国家利益”等传统概念。冷战后曾被预言即将消亡的民族主义,在政治上展现出持久的生存能力和隐秘的重要性。在全球资本主义不断消解民族边界、挑战国家政府职能等诸多不利因素的冲击之下,民族主义何以持续影响国际政治进程?其长期存在乃至周期性繁荣的动能从何而来?由于对“历史终结”的乐观信念,国际关系学界对民族主义的关注进入低潮期,民族主义逐渐成为批判的对象,而不是解释的对象。
在国际关系研究中,长期存在只将民族主义作为自变量来使用的倾向。例如,用德国民族主义解释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用犹太民族主义解释巴以冲突,用俄罗斯民族主义解释乌克兰危机,用不列颠民族主义解释英国“脱欧”。类似的因果分析逐渐形成一种标准陈述,而且自变量和因变量的位置很少颠倒———是民族主义导致了冲突和矛盾而不是相反,这种特征在对第三世界国家民族主义的研究当中格外显著。
国际关系学者们倾向于认为,研究上述问题是人类学、民族史学、社会学和政治学的学科责任。这或许是一种颇为合理的假定。然而,系统地关注是什么导致了民族主义的学科通常很少探索国际体系层面的变量,这一学科群体的概念和理论工具多集中于国内层面,例如政党、媒体、教育、就业、收入分配、市民社会、家庭结构甚至文学艺术。在这样的前提下,民族主义研究中发展较为成熟的解释变量有历史仇恨、异族压迫、资源竞争、宗教文化差异、精英的政治动员,等等。例如,杰克·施耐德(Jack L. Snyder)讨论了民主化与民族主义之间的关系,他的研究问题是:民主化过程中,什么样的社会条件和政治结构更容易导致民族主义的爆发?
即便那些对跨国力量和超国家行为体感兴趣的学者,也更倾向于考察政治单元之间的互动而不是体系层面的变量,这类研究的题目通常是“南北苏丹族群冲突的宗教和历史原因”“印巴战争与争议领土的边境管制”或“法国穆斯林移民的身份困境”。换言之,大部分从国际视角来研究民族主义的学者所检验的研究假设还是肯尼思·华尔兹(Kenneth N. Waltz)在《国际政治理论》里面批判的还原主义理论,尽管还原主义本身并不一定损害这些研究基于各自学科定位的重要价值。
对民族主义问题感兴趣的国际关系学者很少意识到,国际关系学科对体系层面的关注在社会科学的大家族中是相当独特的
要对上述趋势作出调整和修正,就需要将体系层次的变量引入民族主义问题的讨论。本研究尝试弥补这种认知缺口,通过分析国家利益和国际承认两个变量之间的互动来对民族主义作出体系层面的解释。笔者认为,国家利益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都是充满争议的概念,而国际社会当中“承认的政治”(politics of recognition)的兴起导致了一国在许多情况下需要向外部寻求合法性,“承认的政治”不仅扮演着国际大众舆论的角色,更参与具体争端问题的解决,这与民族主义的原则主张存在严重的不兼容。民族主义理论对国家利益的证成具有明显的内向性,但民族主义的诉求又是双向的:一方面从民族国家的独特性(particularity)出发,强调独立自主,拒绝外部干涉;另一方面又对外部认同和民族荣誉抱有极大关切。国际社会对一国国家利益的“承认缺口”可能引发民族主义的剧烈反弹,这往往又导致国际社会更为坚决的反对或抵制,引发民族主义的“双螺旋”。
一、国家利益:理论争论与伦理讨论
“国家利益”是国际政治中使用频次最高的词语之一,当它出现在报纸杂志或讲话发言中时,不管精英还是民众似乎都清楚它所指涉的内容,不会认为发言者使用这个词语是语焉不详。但事实果真如此么?王逸舟在其主编的《中国学者看世界———国家利益卷》一书的序言中提到,国家利益受意识形态、政治制度、历史文化传统、地缘政治等多种因素的影响,而如何判断一国的国家利益是相当复杂的问题。
一言以蔽之,不存在显而易见、无可争辩的国家利益,如何定义“国家利益”在一国的政治议程上永远占有一席之地。马丁·霍利斯(Martin Hollis)和史蒂夫·史密斯(Steve Smith)在《理解和解释国际关系》一书中不无感慨地说道:“我们有诸多理由认为‘国家利益’的定义太不精确,很难作为国际政治单元锲而不舍追求的合理目标。至少,这是一个可争论的问题。”
(一)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传统假定一国的国民存在天然的共同利益,例如国家安全和民族生存。国家可以凌驾于部门利益之上。一国政府没有帮助其他国家实现国家利益或促进国际主义理想的义务。如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所说,军事力量的分布和特征依然是当今世界战争与和平的主要成因。换言之,在无政府状态下,国家利益主要是外部给定的,与复杂的国内政治关系不大。
(二)理性主义
遵循理性主义的英国学派非常重视这一全球趋势,它认为一国在追求国家利益的同时如果不考虑对其他国家的影响、不考虑国际道德和国际法,那将是一种错误行为。
(三)自由主义
如果说英国学派对国家利益的主张已经大大限制了国家的自主性,那么自由主义的观点显然更加“反国家”。经典自由主义对国家和国家利益心存怀疑甚至敌意,因为国家利益要么目光短浅,要么受到利益集团的操控。20世纪后期的全球化浪潮显然符合自由主义对国际事务的期盼。历史上民族国家曾以获取领土作为促进国民财富的重要手段,然而,全球资本主义的兴起使越来越多的政治家意识到更大的版图并不一定能够增强国家的竞争力,因为国际体系的重心正在从“军事国家”向“贸易国家”转移。
虽然自由主义者们对“小政府”究竟应该有多小看法不一,但是他们整体上认为促进全球资本主义和自由民主制度是医治国际政治暴力倾向的苦口良药。自由主义者们相信,经济联系能团结不同群体、消除国际政治中的暴力,而保护主义和贸易壁垒必然导致冲突与报复。在他们中的许多人看来,国家只是促进国际主义这一终极目标的手段,全球性视角终将取代国家利益的狭隘观念。如果人类大同不是所有自由主义者在现世的目标,也至少是他们大部分人向往的终点。新现实主义者对“经济和平”的实际效用深表怀疑。首先,无政府状态是国际体系的核心特征,更多的贸易往来和资本流动并没有改变这一基本事实。因此,安全依然是国家追求的首要目标,甚至是压倒一切的目标。其次,全球贸易和金融市场是一个权力分配高度不平等的系统,主导性国家掌握着规则制定的议程,其脆弱性要远远小于只有依附于该体系才能生存下去的中小经济体。因此,冲突和合作的循环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