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昔底德陷阱”中的不对称竞争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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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河, 蒙克.
一、“修昔底德陷阱”的改进与检验
中国学界对“修昔底德陷阱”这一概念及其背后所蕴含之逻辑的回应不可谓不多。究其原因,在于其最重要的使用者格拉汉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借用雅典和斯巴达在古典时期的竞争来比喻现在的中美关系。在他看来,分别作为崛起大国和守成大国的中国与美国正如伯罗奔尼撒战争前的雅典与斯巴达、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德国与英国,因前者试图取代后者、后者恐惧前者而导致战争的可能性比“已经认识到的要大得多”。而要避免这一冲突,则需要双方在观念和行动上做出“任何人都还没做到过的根本转变”。
对“修昔底德陷阱”的另一种回应则触及其逻辑的作用机制,那就是守成大国对崛起大国的恐惧是否是有条件的,以及这种恐惧是否一定会导向战争。这一回应可以被看作对原有概念的改进和深化,挖掘了“修昔底德陷阱”的学理潜力,也是国际学界在大国冲突领域推进研究的主流方向,但是相对而言,中国学界沿着这一路径推进的研究却为数不多。在崛起大国触发守成大国恐惧的因素分析上,相关研究提出的答案主要是两国在单元层面上的制度距离,借用和追随了戴维·阿普特(David Apter)和杰克·斯奈德(Jack Snyder)关注国家类型
除了针对崛起带来恐惧的“上半”机制外,对“修昔底德陷阱”的回应还涉及恐惧导致战争的“下半”机制。就目前国内外的研究而言,主流观点大体上开始认为处于守势国家的恐惧及其预防性战争应当为大国间冲突承担主要责任。例如,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新研究就指出,引发此次世界大战的最重要变量就是德国对迅速工业化的俄国的恐惧,因而宁可选择在1914年进行一场预防性战争。
更进一步,无论是对当前实力对比的评估还是对未来实力对比的预期,在理性战争理论看来,仍然并非触发战争的充分条件。这一理论主张,无论战争胜负损益如何,战争本身都会带来绝对损失,因而国家都能够通过协议来获得比战争更好的结果。只是因为信息的不对称、承诺难题的存在以及争夺利益的不可分割性等体系结构因素,才使得国家偏好先发制人或者发动预防性战争。
正如以上诸多关于约束、承诺、战争和恐惧的理论所展现的那样,“修昔底德陷阱”的论述实际上蕴含着非常丰富的学术价值。进一步检验和改进这一论述也比试图将其过于简单地证伪更有意义。事实上,无论中美是否走向战争,都无法充分证实或者证伪“修昔底德陷阱”。这是因为,艾利森虽然没有清晰地构建从新兴大国崛起、守成大国恐惧到预防性战争的复杂作用机制,但是他对历史案例的归纳也明示了这一因果链条的激活是有条件的,但是并未试图总结这些条件是什么。相反,他引用厄内斯特·梅(ErnestMay)的说法指出,历史案例之间的不同点远多于相同点,都是独一无二的。
本文认为,“修昔底德陷阱”概念的前半部分———守成大国对在单元属性层面存在很大差异的崛起大国感到恐惧已经得到了诸多理论的验证,但是前者基于这种恐惧会作出何种反应却仍有待分析。事实上,“艾利森版”的“修昔底德陷阱”遭到质疑最多的部分就是守成大国会以预防性战争作为回应,因为这明显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大国无战争”的现实趋势相悖。
二、守成大国与崛起大国的策略差异
跟随当前国际关系研究与大数据相结合的创新趋势
表1 “战争相关因素数据库”(Correlates of War)大国列表
国家 | 时间跨度 |
美国 | 1816—2012 |
英国 | 1816—2012 |
普鲁士/德国 | 1816—1918,1925—1945,1990—2012 |
法国 | 1816—1940,1945—2012 |
俄国/苏联 | 1816—1917,1922—2012 |
奥匈帝国 | 1816—1918 |
意大利 | 1860—1943 |
中国 | 1950—2012 |
日本 | 1895—1945,1990—2012 |
资料来源:Renato Corbetta et al.,“Major Power Status (In)Consistency and Political Relevance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tudies,”Peace Economics Peace Science and Public Policy,Vol. 19, No. 3, 2013,pp.291-307.
所谓守成大国,本文将其操作化为每个历史时期综合国力(具体测量和数据来源详见表2)排名世界第一的国家;而崛起大国则是其余有潜力对守成大国地位构成挑战的世界性或区域性大国。如前所述,本文聚焦于以军备竞赛为指征的大国对峙,希望考察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间相对实力的消长是否会对二者的军事备战行为造成影响。因此,在本节的回归分析中,自变量是崛起国与守成国在综合国力上的差距,因变量则是一国军事开支占其国民生产总值(GDP)的百分比。换言之,我们需要估计以下回归方程
表2 变量列表
变量名称 | 变量测量 | 数据来源 |
军事支出 | 军事开支占GDP百分比(%) | 国家物质能力数据集(1816—2010);麦迪逊工程数据库(1800—2010) |
国力接近 | 崛起大国综合国力与守成大国综合国力得分(CINC Score)比值(%) | 国家物质能力数据集(1816—2010) |
民主程度 | 政体民主程度指数[得分从-10到10,指代最不民主的专制政体(如传统君主制),到民主程度最高的政体(如西方现代代议制民主)] | 政体Ⅳ工程数据库(1816—2010) |
军事人员占比 | 军事人员占全国人口比重(%) | 国家物质能力数据集(1816—2010) |
经济发展水平 | 人均实际GDP(取对数形式) | 麦迪逊工程数据库(1800—2010) |
军事支出it = α+β1国力差距it + βXit + εit
其中,i表示国家(i=1, 2, 3,…,14),t表示年份(t=1816, 1961,…,2010),εit是误差项;Xit是一系列控制变量,除了国家和年份哑变量之外,还包括可能影响军事支出的其他主要因素。首先,根据民主和平论,民主政体能够遏制一国政府或其领导者的军事扩张政策,因此一国的民主程度可能与其军事开支呈现负相关关系。其次,一国的军事动员程度(例如为应对主要战争进行的全民征兵)会推高军事支出,因此前者对后者应带来正向影响。再次,一国能够投入军事和安全领域的资源依赖于其经济发展水平,因此后者应作为控制变量进入回归方程。最后,过去的军事开支很明显会影响当期的军事支出,因此我们还需控制住军事开支的滞后一期。表2列出了定量分析所使用的变量的测量方法和数据来源。
本文选用调整了异方差和一阶自回归的面板修正标准误(Panel-Corrected-Standard-Error,简称PCSE)作为基准模型的估计方法
表3 崛起国:国力接近与军事开支———基准模型
变量名 | 模型1.1 | 模型1.2 |
(PCSE) | (PCSE) | |
军事开支(滞后一期) | 0.701*** | 0.718*** |
(0.0277) | (0.0293) | |
国力接近 | 0.00151*** | 0.00161*** |
(0.000332) | (0.000415) | |
民主程度 | -9.02eG05 | |
(5.71eG05) | ||
军事人员占比 | 0.110*** | |
(0.0146) | ||
经济发展水平 | -0.00469*** | |
(0.00126) | ||
常数项 | 0.00252 | 0.0395*** |
(0.00209) | (0.0102) | |
观测值 | 800 | 797 |
R方 | 0.860 | 0.892 |
国家数量 | 8 | 8 |
国家哑变量 | YES | YES |
年份哑变量 | YES | YES |
注:括号里为标准差*** p<0.01, ** p<0.05,*p<0.1。
表4对上述结果进行了稳健性检验。模型1.3和1.4的估计方法仍然是PCSE,但更换了自变量的衡量方法———前者采用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的综合国力相减之后的差值,后者采用二者在GDP总量上的差值。
表4 崛起国:国力接近与军事开支———稳健性检验
变量名 | 模型1.3 | 模型1.4 | 模型1.5 | 模型1.6 | 模型1.7 |
(PCSE) | (PCSE) | (随机效应) | (随机效应) | (随机效应) | |
军事开支 | 0.721*** | 0.723*** | 0.841*** | 0.839*** | 0.846*** |
(滞后一期) | (0.0293) | (0.0310) | (0.0223) | (0.0224) | (0.0221) |
国力接近 | 0.000601*** | ||||
(0.000230) | |||||
国力差距 | -0.0210*** | -0.0093*** | |||
(0.00582) | (0.00323) | ||||
GDP总量差距 | -3.25eG13*** | -1.78eG13** | |||
(0.00582) | (8.33eG14) | ||||
民主程度 | -6.40eG05 | -3.98eG06 | -1.58eG05 | -7.18eG06 | -0.00002 |
(5.83eG05) | (0.00006) | (2.88eG05) | (2.91eG05) | (0.00002) | |
军事人员占比 | 0.114*** | -0.01333 | 0.0793*** | 0.0802*** | 0.0879*** |
(0.0145) | (0.01771) | (0.0149) | (0.0148) | (0.0148) | |
经济发展水平 | -0.0045*** | -.001399 | 0.000131 | 4.44eG05 | -0.00005 |
(0.00121) | (0.00111) | (0.000295) | (0.000293) | (0.01481) | |
常数项 | 0.0400*** | 0.0109 | -0.000288 | 0.00162 | 0.00014 |
(0.0102) | (0.00868) | (0.00351) | (0.00359) | (0.00353) | |
观测值 | 797 | 798 | 797 | 797 | 797 |
R方 | 0.893 | 0.865 | |||
国家数量 | 8 | 8 | 8 | 8 | 8 |
国家哑变量 | YES | YES | NO | NO | NO |
年份哑变量 | YES | YES | YES | YES | YES |
注:括号里为标准差***p<0.01,**p<0.05,*p<0.1。
在实证分析了崛起大国在安全领域的行为之后,我们将视野转向守成大国。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将看到与“修昔底德陷阱”的理论预期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在此,自变量和因变量仍然与之前对崛起大国的分析相同,但包含在回归方程中的样本则从所有的崛起大国变成了过去两百年间所有综合国力曾排名世界第一的守成大国(主要是英国、美国和苏联)。由于每一年都只能有一个国家成为世界第一,所以这时的数据结构就不再是一系列国家对应相同年份的面板数据,而是混合数据(pool data)。因此,我们选用普通最小二乘法(Ordinary Least Squares,简称OLS)来进行估计。相应地,自变量是守成大国与排名第二的崛起大国之间的实力对比情况,因变量是守成大国的军事开支占其GDP的比重。
表5报告了回归结果。模型2.1是完整的基准模型,包括了所有的控制变量和国家哑变量。可以看到,排名第二的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在综合国力上的接近程度与后者的军事支出显著地负相关。这就是说,当面对着一个在综合国力上逐渐逼近自己的崛起大国时,守成大国选择的不是如“修昔底德陷阱”所预期的积极扩充军备,而是恰恰相反,减少在安全防务上的支出。这一结果在模型2.2使用了稳健标准误、模型2.3和2.4分别使用了其他的自变量衡量方式之后,仍然稳健。结合之前对崛起大国的分析我们看到,崛起大国的行为虽然符合“修昔底德陷阱”的预期,但守成大国的行为却呈现出与其理论推断完全相反的模式。这就是本文题目的题中之义:“修昔底德陷阱”中竞争双方行为的不对称性。同时,我们的实证发现还能与民主和平论展开对话。不管对于崛起大国还是守成大国,民主程度对其军事支出的影响都不具有统计上的显著性(参见表3、表4和表5)。虽然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由于数据上的原因
表5 守成国:国力接近与军事开支
变量名 | 模型2.1 | 模型2.2 | 模型2.3 | 模型2.4 |
(OLS) | (OLS) | (OLS) | (OLS) | |
次强崛起国与其国力接近程度 | -0.00396*** | -0.00396*** | ||
(0.00150) | (0.00141) | |||
次强崛起国与其国力差距程度 | 0.0179** | |||
(0.00711) | ||||
次强崛起国与其经济总量差距 | 6.32eG07*** | |||
(6.60eG08) | ||||
民主程度 | -0.000114 | -0.000114 | -8.65eG05 | -0.000248* |
(0.000161) | (7.24eG05) | (0.000168) | (0.000142) | |
军事人员占比 | 0.346*** | 0.346*** | 0.340*** | 0.384*** |
(0.0315) | (0.0212) | (0.0330) | (0.0275) | |
经济发展水平 | 8.79eG07*** | 8.79eG07*** | 8.78eG07*** | 6.32eG07*** |
(5.07eG08) | (5.68eG08) | (5.09eG08) | (6.60eG08) | |
常数项 | -0.00766*** | -0.00766*** | -0.00771*** | -0.00352** |
(0.00211) | (0.00146) | (0.00217) | (0.00157) | |
观测值 | 193 | 193 | 193 | 193 |
R方 | 0.927 | 0.927 | 0.927 | 0.931 |
国家哑变量 | YES | YES | YES | YES |
注:括号里为标准差***p<0.01, **p<0.05,*p<0.1。
最后,虽然政治制度因素对大国的安全支出策略解释力有限,但守成大国和崛起大国的制度差距却对前者的军事支出安排有显著影响。如表6所示,当把表5中的民主程度替换为守成大国和次强崛起大国的制度差距(前者和后者在民主程度上的差值)时,这一差距对守成大国的军事开支有着显著的负向作用。这意味着,当守成大国面对着一个与其在政治制度上十分不同的次强崛起大国时,其会更多地收缩军事开支。这背后的原因也许是制度上的差异使得非军事领域(如经济领域或意识形态领域)的竞争和遏制变得更加有效,从而促使守成大国对竞争领域的转移。于是,在守成大国身上我们看到“变质”的民主和平论:要想减少守成大国与崛起大国之间的军备竞争,并不需要两者都是民主国家,双方在民主程度上的巨大差异反而有可能单向减少军备竞争。民主和平论在解释守成大国行为时的这一悖论值得日后的进一步深入研究。
表6 守成国:国力接近、制度差距和军事开支
变量名 | 模型2.5 | 模型2.6 | 模型2.7 | 模型2.8 |
(OLS) | (OLS) | (OLS) | (OLS) | |
次强崛起国与其国力接近程度 | -0.00469*** | -0.00469*** | ||
(0.00135) | (0.00112) | |||
次强崛起国与其国力差距程度 | 0.0210*** | |||
(0.00616) | ||||
次强崛起国与其经济总量差距 | 1.54eG12*** | |||
(3.52eG13) | ||||
制度差距 | -9.71eG05* | -9.71eG05*** | -9.68eG05* | -7.74eG05 |
(5.80eG05) | (3.06eG05) | (5.81eG05) | (5.65eG05) | |
军事人员占比 | 0.348*** | 0.348*** | 0.341*** | 0.391*** |
(0.0309) | (0.0192) | (0.0318) | (0.0280) | |
经济发展水平 | 9.07eG07*** | 9.07eG07*** | 9.06eG07*** | 6.36eG07*** |
(5.22eG08) | (5.94eG08) | (5.23eG08) | (6.68eG08) | |
常数项 | -0.00813*** | -0.00813*** | -0.00787*** | -0.00509*** |
(0.00112) | (0.000754) | (0.00109) | (0.000990) | |
观测值 | 193 | 193 | 193 | 193 |
R方 | 0.928 | 0.928 | 0.928 | 0.930 |
国家哑变量 | YES | YES | YES | YES |
注:括号里为标准差***p<0.01,**p<0.05,*p<0.1。
从这些定量分析中,我们验证了以长期军备竞赛代替短期预防性战争的改进版的“修昔底德陷阱”,其中最有趣的发现是,守成大国在面对崛起大国的军备竞争时并没有如现有理论预期的那样采取类似的军备回应。而事实上,对等的军备竞赛还只是既有理论中所设想的较为温和的回应。之所以出现这一差距,是因为既有理论是在静态地考虑相对衰退的预期,认为其要么是可逆转的,要么是不可逆转的,两者之间不可能互相转化。它们主张,决定国家潜在力量增长的主要是领土和人口规模等短期内不可改变的要素,因此,受困于不可逆的相对衰落的国家就只能在军备竞赛、引发危机迫使对方让步、发动预防性战争和彻底和解之间作出选择。
此外,在现实和历史中,通常是崛起大国而非守成大国更容易认为力量对比正在发生不可逆转的不利变化,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德国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日本。对日本而言,它认为自身的迅速发展并不能抵消美国的既有优势,因此时而谋求有利的国际协定,锁死某种军事力量对比,时而是以加速衰退为代价兑现既有军事力量,亦即扩军和备战。
因此,守成大国和崛起大国在面对彼此相对实力接近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具对抗性的互动时,很可能会对同一事实作出不同倾向的解读。崛起大国容易在力量接近时因为外部的反应而产生自己处境正在相对恶化的感知,因而采取军备甚至战争策略;但是守成大国基于既有的优势更容易认为当前的实力接近是可以逆转的,应当将逆转长期趋势作为主要目标,因而反而会削减军备。简而言之,面对同一增量,各国在国际力量对比中的不同存量是有意义的,它们会影响各国对增量的感知,进而导向不同的行为。
三、展示案例:早期冷战和近十年中的守成大国
在提出了关于守成大国为何会在与首要竞争者的实力差距缩小时缩减军备开支的逻辑解释后,这一部分将通过案例展示这一逻辑的具体表现。在案例上,本文选择了1945—1950年早期冷战中的美苏关系和2010—2017年的美中关系。选择前者是因为这一时期的美苏关系处于有核时代和两极体系,其结构环境与当今和今后较为相似。同时,冷战早期双方尚未就彼此间的互动模式形成中后期的稳定范式和预期
(一)美国冷战早期的军备收缩与控制
从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之间的五年是冷战史学家们反复考察的一段重要岁月,他们关注的一大焦点是冷战缘何发生,哪一个大国应当为此承担更多责任。就检验本文提出的理论解释而言,在这一案例中需要考察三个问题。第一,苏联与美国的相对力量差距是否正在迅速减少?第二,苏联的崛起是否让美国感到威胁,并且美国自身处于防御地位?第三,在互不信任和互相遏制的螺旋中,美国是不是倾向于削减军备,而反之苏联则倾向于增加军备?下文将结合统计数据和白宫、国务院、国防部、国会的档案文件,来对这三个问题进行回答。
图1是对第一个问题的直观回答。在1945年雅尔塔会议前,美国新任总统杜鲁门自信地认为未来的世界将由美国和苏联共同主导,其中美国将拥有85%的发言权,苏联只有区区的15%,苏联对美国的需要远大于美国对苏联的需要。
资料来源:笔者根据“国家物质能力数据集5.0”[National Material Capabilities (v5.0),Singer,J. David,Stuart Bremer and John Stuckey,“Capability Distribution,Uncertainty,and Major Power War,1820—1965,” in Bruce Russett,ed. ,Peace,War,and Numbers (Beverly Hills:Sage,1972),pp. 19-48]自制。
资料来源:笔者根据“战争相关因素数据库”(Correlates of War)自制。
在美国看来,从1945年到1950年,美国一直处于被动防御的态势,疲于应对苏联的战略攻势。尽管罗斯福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与苏联划分势力范围的现实主义共存思维,但是他的这一离经叛道的观念不仅在国内是少数,而且从未向美国社会公开宣示过。
苏联的步步紧逼引发了美国决策者的强烈反应,但是有趣的是,这一遏制政策却并不将扩充军备作为政策基石,相反,他们执行的是一套被称为“精打细算的冒险”(calculated risk)的政策,那就是有意识地用更小的经济代价来应对苏联的挑战,认为依靠自身的经济潜力而非军事实力就可以有效威慑苏联。
凯南主张的这一理念得到了美国总统杜鲁门和国会的青睐,而这也被进一步传导到了美国各部门的战略语言当中。在白宫冷战早期的预算编制中,美国军事部门根据对苏军备竞争做出的预算遭到了总统和财政部门的压制。从1945年到1950年,最终的军事预算都是由白宫规定的“预算天花板”而不是军队的需求所决定的。
国会的状况也与白宫大同小异,虽然自1949年后其中的共和党人调门更高,但是他们并不愿意为遏制苏联多花一分钱。在1949年空军和海军围绕有限军事预算展开的竞争中,以“便宜高效”为旗帜的空军逐渐赢得优势。其说服国会和公众依靠少量战略空军与核武器就可以有效威慑苏联,而不用花费巨资发展昂贵的陆军和海军。在1948年4月的追加军事预算分配上,国会最新批准的近35亿美元的拨款大部分给予了空军。其中空军获增53000人,陆军获增8000人,而海军则一无所获。
从1945年到1950年,面对苏联实力的迅速增长和军事力量的稳定上升,美国反而采取的是缩减军事开支的政策。在5年中,仅有1948年略有增长。如果朝鲜战争没有爆发,这一趋势还将延续下去。这是因为美国决策者认识到了保持自身潜力在应对苏联及其革命扩张时的重要性,有意识地抵制了用军事力量遏制苏联的诱惑。
(二)奥巴马—特朗普时期的战略收缩(retrenchment)与军备控制
2010年,中国的GDP规模超过日本,正式成为继美国之后的第二大经济体。而与此同时,中美关系正处于由小布什时代和奥巴马上任第一年的“历史上最好的中美关系”向中美“战略互疑”方向发展的转折点。这种时间上的一致绝非纯属偶然。如图3所示,中国GDP占美国GDP的比重自2000年起就处于直线上升的态势,并且从2010年后一直保持至今。尽管从GDP差额的绝对值来看,从2010年至2017年中美的力量差距并非在线性下降(分别为8.863、7.945、7.594、7.085、6.946、7.056、7.434、7.153万亿美元)
资料来源:世界银行,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MKTP.CD?locations=CN-US,访问时间:2018年8月11日。
事实上,即使是在美国拥有边际优势的科技和产业领域,中国的追赶也极为迅速。从2006年到2014年,在世界利润前1000名的大企业中,中国企业的数量从41家上升到131家。
作为一个在政治、经济制度上与美国异质的大国,中国的实力增长毋庸置疑地引起了美国的恐惧。有观点认为,这种恐惧主要源自中国行为的变化而非实力增长。
自2010年起,伴随着美国对中国实力不断接近的忧虑,双边关系持续下行。以“天安”舰沉没事件后美国派遣航母进入黄海引发中美外交交锋为开端,经过钓鱼岛事件和黄岩岛事件,奥巴马政府的对华态度日益强硬,最终提出了针对中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在特朗普执政后,“亚太再平衡”一词则被迅速抛弃,转而出现的是“印太战略”,这两大战略均以中国为目标。到2018年,贸易战、技术战、意识形态分歧、大国对抗已经成为中美关系的主要内容,美国联合其他西方国家遏制中国的可能性已经初现端倪。中美已经进入“新冷战”的说法不绝于耳。
资料来源:笔者根据“战争相关因素数据库”(Correlates of War)自制。
在特朗普上台后,美国军费在绝对值上的持续下降的势头暂时得到阻止,2017年和2018年,特朗普政府两次提高了财年的军费预算,其中2018年的总预算为6860亿美元,较上年增长了800亿美元。对于这一增长,美国国防部副部长诺奎斯特(David L. Norquist)还表示,“大国竞争而非恐怖主义才是对美国安全和繁荣的关键威胁”
从2010年至2018年,美国对中国与其实力的接近有着充分认知,而且这种认知也带来了不同程度的恐惧以及随之而来的制衡。但是,与中国的军事力量增长相比,美国的这种恐惧并没有表现为军备的相应增长,反而很可能处于持续的下降态势。对于这种行为上的不对称,伊肯伯里将其归因为中国信奉“无畏舰之争式”的“传统的全方位军事竞赛”,而美国则青睐更有效率、更有针对性的增强与盟友的联合作战能力、预先部署和轮换等“军备”方式。
要想在应对崛起中国时大体维持“既遏制又节约”的政策组合,美国的决策者必须证明这么做所增加的风险和降低的成本是成比例的,即降低军备成本不会鼓励竞争者采取冒险行动,不会削弱盟友的安全合作意愿。
四、结论:大国竞争中的不对称行为
“艾利森版”的“修昔底德陷阱”并非一个严密的理论假说,但是其蕴含针对守成大国和崛起大国的更加突出的安全困境却是现实存在的。在当前的国际环境中,发生预防性战争的可能性确实大大降低,但是这并没有在很大程度上消除这种困境潜在的破坏力。一场守成大国和崛起大国之间的冷战或者“新冷战”完全可能为当今世界带来全面而深刻的负面影响,而对于其中的崛起大国而言,这种冷和平是尤其需要避免的。总之,我们认为,“修昔底德陷阱”的逻辑是基本有效的,但是需要进一步明确其作用的条件,即当守成大国和崛起大国在性质上存在重大差异时,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在相对实力上的接近会导致守成大国的恐惧,而这一恐惧会转变为后者针对前者的遏制政策。但是与传统观点和常识不同的是,本文通过统计和案例分析指出,在遏制与提防的相互螺旋中,虽然崛起大国会伴随着自身力量的增长不断增强军备力度,但是守成大国却会在某种程度上反其道而行之,通过降低军备力度、减少军事资源的投入比例或绝对值来提升自身的增长潜力,以期扭转相对于崛起大国的发展劣势。这也正是守成大国在历史上屡次采用过的优势策略。因此,本文的理论贡献就是指出这一大国竞争中双方行为的不对称性,崛起大国要比守成大国更容易跌入军备竞赛的陷阱。这种不对称性是由双方的力量存量以及由此带来的不同战略偏好所引发的。
这一理论发现对作为崛起大国的中国具有相当的政策意义。随着中美关系竞争性的全面增强,中国应当认识到美国很有可能正在复制其在冷战初期的大战略,就是在减少军备投入、提升长期发展潜力的同时,采取进攻性的遏制政策。面对这一政策组合,如果中国过于担忧美国会因为中美的力量接近而发动预防性战争或者制造安全危机,那么就会在军备上投入更多或者说不适量的资源,这样不仅在安全上没有多少边际收益,还会损害自身的长期发展潜力。因此,中国的优势策略不应当是趁美国战略收缩的时机快速增强自身的军事力量、在局部地区谋求针对美国的军事优势,而是要适当降低对安全问题的敏感性,认识到军备在崛起大国和守成大国竞争中的有限和两面作用,避免陷入战略激进和资源错配的往复循环。正所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面对守成大国美国的恐惧和反制,中国应当在韬光养晦和全面进取之间找到一条内向进取的中间道路,不谋求在安全能力上成为与美国对等的军事超级大国,以推动中国的长期发展潜力到达持续、明显地优于美国的程度。一言以蔽之,韬光养晦无法崛起,全面突进难言和平,只有在与美国的竞争过程中内向进取,才能实现中国的和平崛起。
回到本文的研究本身,大国竞争中的不对称行为这一现象还有进一步深化的空间。首先,这种不对称性并不是绝对的,在某些条件下———例如爆发涉及崛起大国的局部战争时,守成大国也会改变自身的策略。在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政策界爆发了针对既有政策的反思,认为既减少军备又遏制苏联的政策组合导致了美国承诺和力量之间的差距,使得苏联在朝鲜半岛有机可乘,甚至推动了苏联采取冒险政策。但是在朝鲜战争的危机过后,美国在艾森豪威尔和肯尼迪的领导下,又逐渐退回到朝鲜战争前的战略,美国的军事开支逐年稳步下降。这一变化一方面说明不对称行为不是偶然的,而是会反复出现的;另一方面也说明守成大国采用这一战略也是有条件的,在特定环境下会遵循相反的行为逻辑。其次,在论述守成大国为什么会采取不对称行为时,主要是通过对历史档案、国家战略和决策者讲话的文本分析来加以推断,而没有通过定量分析的方式来进一步检验这一解释的可靠性。因此,本文当前更多的还只是阐释了守成大国的战略选择,对这一选择背后的战略心理假设,还需要进一步进行和完善对这一逻辑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