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外交”与全球治理秩序*
———一种制度现实主义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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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琳.
本文提出的“退出外交”也可被称为“退群外交”,用以概括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后在全球治理多边建制层面作出的退出表态,包括退出巴黎气候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北美自贸协定等,以退出或威胁退出为手段,借以实现一定的政治与经济目标。一改往日高举自由主义秩序大旗的常态,特朗普主政下的美国单边退出既有国际多边机制,作出了反建制的表态。
表1 美国“退出外交”涉及的问题领域、退出状况和机制形式
退出项目 | 退出情况 | 涉及领域、形式 |
世界贸易组织 | 威胁退出、单边为大 | 经贸、多边 |
北美自贸协定 | 威胁退出、重开谈判 | 经贸、诸边(区域内) |
美韩自贸协定(同类双边还有美欧、美日) | 威胁废除、商定修订 | 经贸、双边 |
万国邮政联盟 | 部分启动程序,如不重新谈判则威胁退出 | 治理、多边 |
巴黎气候协定 | 退出 | 经贸、治理、多边 |
联合国国际法庭 | 启动退出相关协议,声称不接受管辖 | 综合、多边 |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 退出 | 治理、多边 |
联合国人权理事会 | 退出 | 治理、多边 |
伊朗核问题《联合全面行动计划》(伊核协议) | 退出 | 安全、多边 |
《移民问题全球契约》制定进程(联合国主导) | 退出 | 综合、多边 |
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 | 退出 | 经贸、诸边(跨区域) |
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TTIP) | 搁置 | 经贸、诸边(跨区域) |
本文涉及的两类退出具有共性特征:第一,当美国感到其相对权力优势不断下降并达到一定的容忍程度时,其于是选择退出或威胁退出,并最终谋求重置(reconfiguration)、加强排他性和非中性权力,进而强化领导权。第二,当原有制度的功能使他国得益,美国会出现应对制度溢出效应的退出;还有由于不满于多边秩序消耗了本国的权力资源,美国会出现应对制度消耗效应的退出。各类退出都发生在美国领导权相对衰落的时代背景之下,且随着新兴国家的崛起日益明显,美国的敏感度骤然增加,容忍度大大下降,退出的幅度和范围也不断扩大,达到历史最高水平。基于以上特点,本文的研究范围
围绕“退出外交”与美国维持全球治理秩序领导权之间关系的争论有很多。就产生原因而言,不少欧美学者认为,美国退出某些责任和义务,反映了美国实力相对下降与无力承担高额治理成本的现实,也反映出美国主导的自由主义秩序遇到了问题,有待调适与升级。
特朗普的“退出外交”是美国退出其长期主导的全球治理秩序、放弃领导权之举吗?“退出外交”的产生机制与作用机制如何?既有理论并不足以回答上述问题。对特朗普的行为动机理解不到位,忽视其中偶然性与必然性之间的矛盾互动关系(忽略讨论秩序时也无法规避战略意图
此外,退出往往是一种自下而上的行为。相比于组织和组织秩序的主导者,退出是处于相对弱势的消费者引进市场竞争机制,以实质性的或威胁性的“改换门庭”为手段
实际上,作为秩序领导国的美国在历史上就曾多次退出多边国际机制。
一、理论基础:制度现实主义
(一)与制度现实主义相关的讨论
由于追求简洁性,单一理论的分析工具颇显不足,因此,不少现实主义学者并未刻意或能够将制度排斥在他们的分析话语之外,只是大多数现实主义学者并不承认制度可以与权力等价为具有独立性的分析变量。但是,仅依赖某个国际关系理论流派的单一理论框架,并无法对国际社会中的复杂现象进行有效的分析。如果不挖掘现实主义、新自由制度主义乃至建构主义理论话语的通约性,则没有办法反映纷繁复杂的世界秩序,也无法理解“退出外交”与全球治理秩序之间的逻辑关系。因此,需要一种更具通约性的理论分析路径,从理论工具箱中提取更丰富的分析变量,特别是给予制度与权力更为对等的变量身份,才能解释目前所不足以解释的现象与本质。
首先,有必要厘清国际组织的权力结构和全球治理秩序的改革等权力与制度的关系。即使是传统国际关系理论也无法撇清权力与制度的关系,例如罗伯特·基欧汉(Robert O. Keohane)也讲制度和霸权,但他认为制度的作用是降低交易成本和实行霸权稳定,因此本质上而言他的理论基础是自由主义的。贺凯
相对而言,贺凯的出发点是现实主义的。他使用亚太地区权力制衡的案例,旨在说明制度制衡的目标是减少传统军事均衡的成本,并逐步论证了制度现实主义的基本研究对象是制度制衡,包括方式、方法和目标等。例如,他使用制度现实主义来解释东亚秩序中各种类型国家之间的互动(包括大国、小国、同盟国、霸权国和新兴国家等)。
先不急于评判和争论李巍的相关研究究竟是(现实)制度主义还是(制度)现实主义,逐一分析他总结的现实制度主义三大理论命题
虽有理论起点上的分歧,但是以上几位学者融合现实主义与制度主义的分析话语的共识点是明确的,进一步贴合了理论解释和剖析现实的研究需求。综上,国家博弈的终极目的是借助制度渠道实现权力和利益。相比以往的军事博弈,围绕制度的博弈虽无硝烟,但同样激烈。在目前的时代背景下,多极体系是大国力量的结构性现实,获得权力、求得安全并非一定要陷入战争与冲突的泥潭;同样,制度博弈也并非一定是正和的,也可能是零和的。权力博弈与冲突是现实主义理论的核心话语,而制度则是制度主义的核心变量,两种理论话语的通约性由此可见。
(二)制度现实主义研究路径的丰富与发展
本文尝试进一步发展、明确并运用一个制度现实主义的分析框架,探讨特朗普“退出外交”的产生机制和作用机制,进而明确退出与全球治理秩序之间的逻辑关系。该理论框架的优越性具体体现在它特殊的作用变量、理论假定、分析工具和研究对象上。
制度现实主义将制度视为一个独立变量,制度建立在权力之上,而实现权力又有赖于制度。现实主义青睐的权力与制度主义强调的制度本就相生相伴,“美国的优势不仅来源于它无可匹敌的综合国力,也来源于它所精心主导设计的二战后国际组织体系”
制度现实主义继承了新现实主义和新自由主义关于国家理性的假定:“国家面对国际制度的相关行为是在对成本和收益进行精心算计后而做出的理性选择。”
制度现实主义承认制度非中性,而制度非中性是核心理论分析对象之一。制度现实主义认为,可以借助制度塑造成员国的权力等级,给予不同成员国不同授权,即在秩序框架下运用和获得权力的不同权限。所谓制度非中性
在制度现实主义的理论话语中,实施制衡战略借助的是制度渠道,而非传统军事手段,这也是“退出外交”不同于冷战时期美国制衡苏联之处。最为特别的是退出被作为一种制度工具使用。以制度为中介,规制或曰规锁(institutional confinement)
以往,美国借助作为全球规则结构政治主体的身份优势,利用制度制衡的手段,实现其获得和运用权力的目标;如今,当既成权力优势在淡化,这种博弈之中亦在产生新的元素。然而,形势的不确定性愈加增强,博弈中新旧元素皆有,剖析这种博弈的逻辑和结构的本质更为艰难。因此,一种既能反映时代背景又能揭示大国博弈新形态本质的理论路径呼之欲出。
二、理论分析框架
(一)全球治理秩序的双重属性
“退出外交”针对的是全球治理秩序及其配套制度体系。在某种意义上,全球治理秩序是“退出外交”的原因,因此有必要定义全球治理秩序,进而更好地辨析它与“退出外交”之间的逻辑关系。为了更为操作化地定义全球治理秩序的内涵,本文决定从它的基本构成要素入手。观察全球治理秩序的变动,也是观察世界秩序变动的重要维度之一,因此,可以借鉴使用后者常用的观察对象和理论工具,继而使用制度现实主义的分析路径,结合权力与制度两种分析工具。
第一,全球治理秩序具有两层含义。一是主要行为体(国家)之间的权力资源对比,导致个体权力差异决定了它们在全球治理秩序中提供公共产品的能力;二是制度资源(运用制度的能力),即建立在二战后权力结构基础之上的具有等级性
第二,全球治理秩序具有功能和权力双重属性。
第三,秩序转变主要表现在权力资源层面上,而观察这种转变仍需兼顾权力和制度。某种全球治理秩序必须借助成文或不成文的制度发挥治理功效。在这个过程中,全球治理秩序的功能属性具有(权力)去等级化的作用。所谓秩序转变,一是资源层面上权力的转变,例如综合国力等传统物质性的分析工具;二是制度转变,具体表现为制度层面上的等级制、排他性和非中性,即相对优势通过制度、规则和规范的设计体现出来,转化为实际影响力,为实现自身利益服务。在以往的研究中,观察世界秩序(包括国际贸易秩序、国际货币秩序或者国际金融秩序等)的变动,往往都离不开权力和制度这两个核心变量。例如,有学者从国际竞争中权力比较优势(权力变量)的视角切入,解释国际机制(制度层面的变量)的变动
第四,面对全球治理秩序的变动,既成大国有多种反应方式。既成大国对全球治理秩序在权力层面上发生的转变作出反应,往往需要诉诸国内动力,从物质层面积累权力资源,包括技术进步和经济增长等,但这种内发性反应不仅耗时久、成本高,且无法避免外部性调整,不能同时期制衡来自外部上升国家的竞争压力。相对来说,针对全球治理秩序的转变,既成大国从制度资源层面作出反应,更具低成本、主动性和灵活性等特点,具体表现为采取嵌入性、排他性制度和退出制度等制度制衡手段。
因此,“退出外交”就是美国在制度层面上作出的一种策略反应,具有清晰的作用对象。它针对的是全球治理秩序在权力资源和制度资源两个层面上发生转变或潜在转变的可能性。对象国则是驱动上述转变发生的国家,主要是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也包括美国的传统盟友欧洲、日本等。而特朗普政府调整对外政策的主要原因也是深刻感受到新兴国家实力上升对美国相对权力优势的冲击,进而调整了对外政策,正如表2显示,既成大国在制度资源和权力资源相对优势下降方面皆感受到压力。
表2 全球治理秩序框架下的既成大国和新兴国家
全球治理秩序的属性 | 全球治理秩序的转变 | 制度制衡的手段 | ||
既成大国 | 1.权力属性 | 权力资源优势下降 | 嵌入性制度 | |
划分权力等级 | 排他性制度 | |||
确保权力优势 | 制度资源优势下降 | 退出制度 | ||
2.功能属性 | ||||
新兴国家 | 1.功能属性 | 权力资源绝对优势上升 | 呼吁改革 | |
2.权力属性 | 应对排他 | |||
减少权力等级和非中性制度安排的损害 | 制度资源仍无相对优势 | 创设新制度 | ||
倡议包容性制度 |
(二)“退出外交”的产生机制:功能属性消融权力属性
借助制度现实主义的分析框架,我们能够在同一个话语体系中兼顾国家与机制、权力与制度、结构与过程、国际层次与国内层次。在制度现实主义视角下审视全球治理秩序,容纳了权力资源与制度资源两个构成要素,同样也承认了制度在具有功能属性的同时蕴含权力属性,进而有利于我们更加贴切地观察“退出外交”的发生机制。全球治理秩序的功能属性分别对应一定的权力离散机制,有溢出性和消耗性两种。相应地,“退出外交”的发生机制(见表2)就是为了应对功能属性导致的权力离散,制衡挑战秩序主导国权力优势的潜在对象。从相应度量指标来说,两者最大的区别是:前者讲治理收益的去等级化,后者讲治理成本的不断增加;而应对前一种效应,要减少竞争对手之所得;应对后者,要降低自身之所失。
(1)功能属性具有溢出效应。溢出性出现在制度贯彻执行既定功能的过程中,具有去等级性、去排他性和塑造中性收益的特征,表现为秩序治下的成员能够相对自由地享受得自秩序的公共产品,包括得自贸易的经济收益、得自秩序的安全与稳定等。例如,某种意义上,全球贸易收益都有赖于相对稳定有序的贸易秩序,是过去世贸组织(WTO)及其他国际贸易机制发挥既定功能的结果。功能属性具有两面性:开放收益与消除等级化。秩序转变来自于权力资源和制度资源两个层面,而变化的动因来自于秩序主导国的外部,因此,这种权力离散机制具有功能性和外生性。如果试图度量此类效应,涉及的指标范围广、领域多、数额大。就此处而言,溢出效应指的是主要竞争对手得自秩序的相对收益,表现为贸易逆差等具体的指标,而这种竞争对手的收益超出了霸权国的预期,进而导致后者陷入认知失调的状况。
(2)功能属性具有消耗效应。制度发挥治理功能,需要消耗大量的公共产品(治理成本)。加之全球治理秩序中存在公共产品供需不平衡的情况,搭便车现象频发,治理成本高昂,既成大国如要维持秩序,必然会感受到权力资源的消耗。这种权力离散机制也是功能性的,消耗源自秩序主导国的外部,消耗的却是秩序主导国的内部权力资源。如果要去度量此类消耗效应,需支付的联合国会费和维稳所需军费都是重要的指标。以美国2018年需支付的联合国会费为例,需分摊的比例是22%,会费毛额和净额都高达591388114美元。
通过表3呈现的制度现实主义的分析框架,我们可以理解“退出外交”的发生机制。在某种意义上,全球治理秩序的客观属性是导致权力在权力资源和制度两个层面上出现转变的根源性诱因,有些表现为秩序在制度层面上的转变,有些表现为秩序在权力资源层面上的转变。作为制度转变的反应机制,退出同样是转变制度制衡方式的重要表现;作为针对权力转变的反应机制,退出也是消耗对手权力资源的手段。面对权力离散,作为秩序主要维系者的既成大国美国作出应对,希冀于避免自身权力流失。当既成大国对这种权力流失的容忍程度达到一定的临界点,就会发生“退出外交”。一旦秩序主导国与秩序从属国之间存在博弈,且主导国的权力优势不断被秩序功能属性削弱,秩序在权力资源和制度资源层面上皆具发生转变的潜能。这很可能演化为秩序主导者修正制度作用机制的动因。因为只有通过修正制度,减少其他成员从制度的功能性溢出中获得的福利空间,才能重塑得自制度非中性的收益。当主导国的非中性权力诉求超出一定限度,合法性和有效性赤字加剧,外部改革呼声随之上涨,进而既成国家的领导力下降,权力也会发生离散。这也是“退出外交”发生的时代背景之一。然而,削减得自制度的非中性权力,有违领导国的自身利益。因此,通过一定的手段修复和强化制度非中性框架下的权力优势,依然是美国“退出外交”的重要动机与目标。
表3 权力离散与“退出外交”的发生机制
权力变化性质 | 全球治理秩序基本属性 | “退出外交”发生机制权力离散发生机制 |
制度转变 | 功能性治理 | 制度收益开放 |
溢出效应 | 权力去等级化 | |
权力转变 | 功能性治理 | 治理成本消耗 |
消耗效应 | 权力资源消耗 |
(三)“退出外交”的作用机制:两种制度制衡
1.溢出效应与退出应对
制度的溢出效应描述的场景正如一个完全竞争市场带来不可控的系统性结果。如果是完全竞争市场,很容易导致权力从卖方向买方分散。这意味着完全竞争市场的奠定者(一般是部分大公司)可能在竞争的初期享有规则制定者的“先行者优势”,但是随着竞争环境的自由化程度加深,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公司之间不断进行价格比拼和竞争,最终导致消费者在买方市场受益。同样,完全竞争市场的溢出效应,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规则主导者设计制度的原初目的。
尽管存在诸多不同点,全球治理秩序依然近似于完全竞争市场环境。随着制度的普及、适用和被理解,某种国际体系或全球治理秩序的社会性越来越强,即建构主义所认为的把社会建构变量内化为对体系内成员的约束力不断增加的个体偏好
制度体系一旦被创设出来,就具有独立性
在制度现实主义的话语下,主导国要利用“退出外交”减少源自溢出效应的权力流失,主要通过调整和影响多边治理机制的方式,进而制衡来自竞争对手的权力上升之势。溢出效应可以瓦解既成大国的权力优势,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上:一是在相对自由竞争环境下新兴国家实力的增长;二是秩序体系内差异性下降,原盟国体系日趋出现务实导向。而针对这两个层面上权力流失而言的“退出外交”,算得上是一种即时的策略调整。随着全球化进程日趋深入,各行为体深度复合、相互依存,全球治理秩序的社会性
特朗普认定既成全球多边体系一方面让盟国愈发务实,产生离心力;另一方面也让西方俱乐部以外的国家发展起来,成为导致美国相对衰落的“元凶”。特朗普宣布退出或要求重置既成的全球治理秩序,因此,退出也是一种制度制衡的手段,针对的是制度溢出效应,制衡对象分别是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乃至美国的传统盟国。具体来说,“退出外交”通过退出与重置既有多边制度的方式,企图压缩新兴国家在原有全球治理秩序中的受益空间;“退出外交”转换谈判策略,乃至采用战略欺诈,借助制度制衡盟国,压制其离心力,其最终目的是终止溢出效应继续消融美国权力资源的优势。
2.消耗效应与退出应对
人类社会得以稳定与进步,需要制度维系,其核心就是契约精神。在国际社会,契约精神是指依照约定提供公共产品,遵守国际义务。契约的作用在于约束行为体行为,确保公共产品的筹集。运营一个大量需求公共产品的系统在客观上导致了权力资源的消耗。在霸权稳定论等相关理论论述中
在制度现实主义的话语下,退出多边规则也反映出一种平衡权力竞争,或者说平衡潜在威胁的战略倾向。美国通过退出多边规则,减少自身开支,要求崛起国分摊成本,进而达到平衡威胁的目的。所以此类制度制衡的直接对象是消耗效应,对象国主要是挑战美国权力优势的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
第一,通过退出减少制度约束,制衡制度消耗。就美国国内而言,尽管经济有所复苏,但增长依然相对缓慢,加之经济社会问题丛生,美国想选择性地不再承担部分国际责任,集中精力发展国内经济,保持国际竞争优势。
第二,“退出外交”的实质是通过转嫁成本,制衡竞争威胁。向处于竞争关系的对手国家转嫁日益上涨的全球治理成本,成为一种新的制衡威胁的手段。通过退出一些全球治理机制与拖欠联合国会费,特朗普希望其他国家(如果可能尽量是对手国家)承担更多的国际义务、付出治理成本与提供公共产品。在这个意义上看,这与希拉里的“嵌入式制度”异曲同工:“美国的对华政策就是让中国逐步接受他引导的新规则。在无法通过传统遏制手段限制中国发展之际,利用国际规则限制中国权力和使中国分担更多的全球治理成本。”
总之,制度现实主义视域下制度制衡的分析话语,虽与以往现实主义话语中的结盟和均势等传统的制衡手段有所差异,但依然具有权力博弈与竞争的色彩。特朗普所谓的“退出外交”期许通过制度制衡一方面减少自身付出的治理成本,另一方面又达到通过转移治理成本消耗对手权力资源的战略遏制目标。“退出外交”的起点就在于既成秩序的功能属性消融了权力属性,降低了既成大国得自秩序的非中性收益。现实主义的分析话语恰恰是如此被引入全球治理多边制度体系的分析之中的。现实主义强调的权力和制度主义强调的制度具有通约性:“在国际制度的作用下,权力可以被制度化,对权力资源的控制在相当多的场合需要通过制度来发挥其对结果进行影响的能力”
三、“退出外交”举例
(一)经贸领域内的退出
此轮退出的“时机点”(timing)特殊,发生在霸权国对制度溢出效应和制度消耗效应的敏感度和承受能力达到一个临界点之际。有学者认为这个临界点是作为新兴国家的中国的GDP达到美国GDP的2/3。
式中,E为新兴国家权力,n为时间,D为霸权国初始权力,Y为溢出效应,X为消耗效应。
如图1所示,类似于日本GDP占到美国GDP 2/3的20世纪70年代,2015年后中国GDP逐渐逼近美国GDP的2/3。正是在这样的临界点上,特朗普更加坚定地将相对式微的美国权力归咎于既成全球经贸治理体系,认为是多边制度设计与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的权力得到相对增长,导致了美国权力优势的削弱。加之相对日本而言,中国的综合体量(如人口基数、国土面积和产业的规模效应等)大,作为霸权国的美国对此类“GDP的2/3效应”的感知更为强烈。
注:(1)纵轴采用科学计数法,例如2.5E+13为2.5*10的13次方,依次类推。(2)根据世界银行数据整理。
“退出外交”的出现与国际秩序的发展方向密切相关。
盟国的疏离使美国日渐孤独,对相对权力优势下降的担忧进一步增加。主要原因是制度溢出效应创造了诸如多边贸易的适宜环境,为各国谋求权力与利益提供了新途径,客观上也导致盟国愈加务实。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俱乐部立场分化,打散了美国作为秩序主导国设计的那套整合与等级系统,降低了美国对秩序系统的操纵力。传统西方世界的盟友愈发务实的表现有:在不同问题领域内,各国更为关注自身利益,而非沿袭冷战时代的行为惯性,仅依据意识形态选择“站位”。此外,20世纪90年代以后,西方世界和东方世界在不少现实领域中的观点也逐步趋同。可见,传统盟友务实、问题导向、国家利益驱动的新思维,已然使美国在多边场合感受到孤独。因此,特朗普也在一定程度上作出了冷落或抛弃传统盟友的外交战略选择。
综上,新兴国家群体立场的靠近和传统盟国的疏离进一步加剧了美国对2/3临界点的敏感度和脆弱度。国际制度与秩序的重要性和作用力深入人心,超过以往的任何时代。对于霸主国美国而言,上述几种情况都是越来越不可控的,它因此感受到源自制度的溢出效应和消耗效应的影响超过以往的时代。加之中国的综合国力总体量远超20世纪70年代的日本,同时在推动全球治理秩序改革方面的力度和作用(包括推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改革、建立多边开发银行等国际金融机制)也是当时的日本不可企及的,这种2/3临界点给美国带来的心理压力再度增加。
除了以上客观因素,特朗普的个性因素再次从主观层面上强化了“退出外交”现象的规模和力度,乃至达到不可预期的程度。不少评论批评特朗普过于情绪化
随着中国GDP不断逼近美国GDP 2/3的临界点,特朗普从经贸领域入手,表现出退出姿态,威胁如果不再调整规则设计,美国将会从多边和诸边规则中退出。美国在经贸领域内实施“退出外交”的做法如表4所示:针对溢出效应,美国试图不让他国受益;针对消耗效应,美国试图降低自身成本。制衡的效应对象不同(显示为两种效应的度量指标是不同的),采取制衡的手段和方式相应不同。
表4 美国在经贸领域内制度制衡基本情况
制度制衡发生层 | 针对的经贸机制和制度 | 应对的权力离散方式 |
全球大多边层面 | 剑指WTO | 施压要求重塑多边规则,不让他国受益,应对溢出效应 |
与盟国在双边及诸边层面 | 用美墨加三国协定替代北美自贸协定,分别对欧日施压,诉诸美日欧自贸协定谈判 | 通过改变对盟国态度应对溢出效应和消耗效应 |
与竞争对手在双边层面 | 中美贸易冲突 | 通过向对手施压应对溢出效应,转嫁或减少成本应对消耗效应 |
第一,通过威胁退出和架空WTO等多边机制,试图切断他国取得制度溢出效应的收益,这里美国关心的是他者之所得。“退出外交”作为应对溢出效应的途径出现,针对的是新兴上升国家得自制度溢出的收益。在经贸治理领域,特朗普对WTO的态度是一个典型案例,他不满WTO框架下的既成多边秩序让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迅速发展起来,避而不提美国作为制度先行者享受的非中性权力、优惠和受益
除了传统经贸领域,此类大多边领域的“退出外交”还发生在新兴的电子商务领域内。特朗普同样不满意国际邮件的处理费用偏低,而以中国为代表的国家在规则的福利下迅速发展了跨境电商业务,因此也有了退出万国邮政联盟的行为。因此,美国在经贸领域内的“退出外交”强调自我利益,试图通过压缩既成规则带来的溢出效益,避免消耗效应,最终实现“美国振兴”(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第二,通过威胁退出,降低溢出效应带来的盟国离心力,削减对盟国承诺带来的权力资源损耗,这里美国关心的是自身之所失,主要是针对原有盟国和所谓的“自家后院”。以既成全球经贸规则体系的消耗效应对美国不公平为由,美国先后针对欧洲、日本、韩国、加拿大、墨西哥等区域和对象国施加压力,退出或威胁废止诸如北美自贸协定和美韩自贸协定等协议。例如,特朗普向日本等国抛出有条件重返TPP谈判的信号,通过退出提高战略要价,获得谈判主动权。此外,特朗普威胁废止的还有与盟国韩国之间的美韩自贸协定。再有,他将美国1/4制造业工作岗位的丧失归咎为签订北美自贸协定。
在某种程度上,加拿大、墨西哥想要保留北美自贸协定等区域机制,而韩国、日本乃至欧洲在经济与政治安全领域皆需强大盟友的背书,因此拉拢住美国依然重要。针对盟国的离心力和务实取向,特朗普转化了谈判策略。通过恐吓性的威胁退出,特朗普在与不少盟国和邻国的谈判中反而赢得了一定的主动权。美国反常的退出举动与理性决策并不矛盾,甚至具有一定的战略欺骗性,起到了出奇制胜的作用。在执行“退出外交”的时候,特朗普非常娴熟地运用“胡萝卜加大棒”的传统战略手段,既有战略倾斜,也有战略恐吓。在情绪化与非理性等标签包裹下的“退出外交”为美国获得了更大的战略红利和政策空间。从这个意义上看,特朗普的自我、骄傲、粗鲁之性情
第三,通过威胁退出,挤压谈判空间,要求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承担更多的治理成本,降低自身治理消耗。在双边层面,美国迄今对华采取了两轮报复性关税行为,旨在表达对双边贸易赤字与对既有全球经贸治理秩序具有溢出效应和消耗效应的不满,即使制度消耗性具有一定历史成因,也有客观必然性。
在贸易冲突中,特朗普有意将经济问题安全化,这实则是把全球治理中的经济秩序问题突然提升到了安全与战略冲突的高度,如此很可能威胁整个系统的和平与稳定。通过议题互嵌,将经济问题安全化,为从多领域制衡新兴上升国家提供了所谓的合法化依据。在相关的国际谈判中,这种制衡行为为美国筹得了谈判杠杆。
(二)比较新旧制度制衡
新旧制度制衡的手段有什么共性或差异呢?借用哈特和奈格里的分析框架
表5 主导国的新旧制度制衡手段比较
原有制度制衡机制/手段 | 新制度制衡机制/手段 | ||
手段1 | 包容:编织秩序网络(嵌入/包容性制衡) | 调整1 | 挤压包容性带来的制度溢出收益(退出性制衡) |
手段2 | 区别:肯定强调差异(排他性制衡) | 调整2 | 企图重塑等级、区别和制度非中性(退出性制衡) |
目标 | 操纵:整合与等级化(实现领导权) | 目标 | 降低秩序主导国权力消耗(通过退出或威胁退出,实现秩序再整合、重置等级、确保主导权) |
此轮以“退出外交”为代表的新制度制衡与原有制度制衡的共性和差异可概括如下。
首先,两者的共性是借助制度实现权力博弈的目标。以往的退出和现在的退出具有相似性,都是退出不利于维护美国利益的多边机制,进而实现霸权护持的目标。如前文所述,从制度层面上对转变动因作出反应,既成大国的策略主要表现为创制嵌入性制度(包容性制衡)、排他性制度(排他性制衡)甚至退出制度等更为丰富的反应机制。如果嵌入性制度失败,排他性政策例如TPP会成为备选项;而通过退出多边制度终止权力离散,也是一种制度制衡的重要选项。本文的部分贡献也在于,在建立包容性制度和排他性制度之外,将退出制度即“退出外交”这种以往被忽视的既成大国的战略选项,补充到既成大国应对秩序转变潜在趋势的策略中来。总之,包括“退出外交”在内的几种制度制衡方式皆是以维护霸权国的权力优势为宗旨的。
其次,此轮退出又具有它的独特性:(1)退出的规模空前,主要原因是针对溢出效应和消耗效应的退出同时存在,这与历史上的退出相比是相对罕见和特殊的。(2)此轮退出的对象明确,以霸权护持为目标,最终直指作为上升国家的中国。同时,制度制衡的对象也可能是美国的传统盟国。由于盟国的务实化倾向明显,国家个体之间差别变小,强化差异的排他性制度安排可能不会那么受欢迎,本文认为通过“退出外交”强迫盟国“站队”,恰恰是针对以上情形而出现的。(3)制度制衡的手段是以退出为主要表现方式,具有排他性目的,旨在重新启动恢复非中性收益的谈判。通过制衡要改变的效应对象不同,采取的手段和方式也不同:不让他国受益,降低溢出效应;降低自身成本,减少消耗效应。(4)退出或威胁退出被作为一种战略手段使用,美国利用诸如恐吓、威胁或声称废止同盟责任等方式试图达到制度制衡的战略目标。(5)成系统、全方位布局的退出,多边、诸边与双边全盘皆有,且不仅退出了,还企图另起炉灶,强化制度非中性,重塑秩序与霸权。(6)虽然强调对等与公平,但是却企图恢复得自秩序的非中性收益。相比旧制度,美国企图重塑的新制度也强调将其他成员国特别是新兴国家嵌入包容的秩序中,但不让它们享受以往由于存在制度溢出性而得自秩序的等价收益。(7)将其他国家嵌入秩序之中,嵌入更多的不是责任,而是分担成本的国际义务。本文认为两种嵌入都是通过“退出外交”的战略讹诈实现的。(8)不再坚守霸权稳定论所谓的基本“道义”。新制度通过强调秩序主导权与治理成本分离,借机逃避国际责任,避免权力的制度性消耗。
四、结语
美国将新兴国家权力资源的上升(得自秩序功能属性的增长)视为需要抑制的威胁来源,认为其将在一定程度上导致美国领导权的下降,由此发生了“退出外交”。“退出外交”是一种制度制衡的手段,是一种特朗普政府应对全球治理秩序离散美国作为秩序主导国权力的作用机制,其制衡的对象是导致权力离散的制度设计本身,以及新兴国家乃至传统盟国等对象国。当然,秩序转变并非一定是某种既成事实,并非作为主导国的美国已然丧失权力优势及秩序领导权。因此,“退出外交”作为一种制度制衡的手段出现,抑制的对象可以仅是一种发生权力转变的潜在可能性,一种避免竞争威胁从既成治理秩序的框架中生长出来的可能性。综上,特朗普采取“退出外交”,与以往的美国外交传统无异,目标是抑制竞争、削减权力离散、修复得自非中性制度的收益并维护秩序领导权。然而,受之影响,未来的全球治理体系存在诸多潜在的不稳定因素,亟须提高预警,予以应对。
表面上退出国际制度可能影响了美国的领导权,成本很高,但实际上,对于秩序主导大国而言,这却是一种制度制衡手段,乃至具有战略欺骗性。美国借助“退出外交”,一方面减少自身国际义务,另一方面要求潜在竞争对手分摊成本;一方面看重国家主权和内部繁荣,另一方面也并非一定是从根本上抛弃整个体系。因此,特朗普倡导“退出外交”的真实意图,“绝非是要完全摒弃国际贸易(乃至本文所言及的多边治理秩序体系),回归孤立主义”
总之,从来不存在标榜公平的自由主义全球秩序。阿查亚曾援引奈的话说,美国要支持的“自由主义秩序在很大程度上只限于那群以‘大西洋沿岸为中心的志同道合的国家’,‘不包括很多大国如中国、印度和苏联阵营……而且对那些非成员国的影响也并不总是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