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亚五国对华制衡差异的分析*
———基于模糊集定性比较分析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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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雯, 吕蕙伊.
一、问题的提出
在面对崛起中的大国时,中小国家将作出怎样的战略选择?主流国际关系理论长期围绕“制衡”(balancing)与“追随”(bandwagoning)这两个关键概念展开辩论。
繁多的概念丰富了对经验现象的理解和认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学术对话的有效进行。近年来,一些学者开始摒弃繁复的名词,采用“对冲”(hedging)这一概念来概括东南亚国家针对中国作出的战略选择。然而,“对冲”这一概念的广泛使用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具体而言,“对冲”越来越成为一个笼统的名词,被用来概括包括越南、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泰国等在内的诸多东南亚国家的对华政策。
东南亚国家的对华战略是否存在显著的差异?如果回答是肯定的,又该如何解释这样的差异?本文将研究重点聚焦于5个东南亚国家,它们分别是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新加坡、泰国。根据已有文献,这5个国家均对华奉行对冲战略。本文通过系统测量1990年至2017年这5个东南亚国家与美国的安全合作水平,以此来衡量这些国家的对华制衡水平。测量结果表明,这些国家的对华制衡水平存在明显差异。这也进一步说明“对冲”这一概念的笼统性、模糊性。在此基础上,本文通过模糊集定性比较分析方法,尝试对这些国家对华制衡水平的差异性作出系统解释。分析发现,对中国有限的经济依赖,构成了东南亚国家与美国开展密切安全合作的必要条件。这一研究发现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近年来有关中国经济外交成效的争论及质疑。此外,受国内反美情绪的影响,东南亚的伊斯兰国家与美国的安全合作水平普遍较低。同时,中美实力对比、美国的经济影响力以及东南亚国家与美国国内制度的相似程度,也是决定安全合作水平的重要因素。
二、对冲:发展与局限
“对冲”本是金融学概念,在过去几年间,其在国际关系领域的应用逐渐广泛,定义也逐渐清晰。“对冲”指的是国家通过同时采取相反的甚至相互矛盾的行动,以降低每一种行动可能带来的潜在风险。
实际上,在东南亚的情境下,对冲也体现为一种混合战略。如果将制衡与追随视为中小国家外交战略选择中的两个极端,对冲则是二者之间的一条中间道路,兼具制衡与追随的特征。例如,马来西亚学者郭清水(Kuik Cheng-Chwee)认为,对冲战略有两个构成部分:一个是“收益最大化”(returns maximizing),指通过与崛起大国发展良好的关系,中小国家可以在短期内从大国手中获得更多的经济与外交利益;另一个则是“风险预防”(risk contingency),指为崛起大国可能带来的长期安全风险做好准备。
那么,究竟什么是对冲战略产生的主要原因?一些学者将其归因为战略环境的不确定性和复杂性。
与复杂的外部环境并存的,是国内政治对东南亚国家外交战略选择带来的影响。例如,有研究从增进政府绩效合法性(performance legitimacy)的角度出发,解释为什么马来西亚在加强与美国安全合作的同时,寻求与中国改善和升级双边关系。
综上所述,已有文献已经对“对冲”的定义及产生原因进行了较为清晰的阐述。然而,对冲研究仍面临着两个亟须解决的问题:首先,对冲作为一个标签,往往被用来概括几乎所有东南亚国家的战略选择。
针对这一问题,不少学者主张重新定义“对冲”。林与库珀也主张从安全角度界定“对冲”,从而更加准确地辨别哪些国家真正奉行对冲战略。他们指出,可以从两个维度划分东亚国家的战略选择:第一,是否和中国有重大安全争端;第二,是否与美国签署安保条约。根据该理论,菲律宾和日本既与中国存在争端,又与美国签署安保条约,因而可以算作美国的“坚定盟友”。泰国、韩国、澳大利亚虽签有安保条约,但与中国之间不存在重大安全争端,所以是美国的“有保留的盟友”。越南和马来西亚则因同中国存在争端,且与美国没有签署安全条约而成为美国“未来的伙伴”。上述两个条件都不具备从而奉行对冲战略的国家,则仅有新加坡、缅甸、印尼与文莱。
不同于以上研究,本文并不寻求进一步完善或窄化“对冲”的内涵,并据此对东南亚国家的战略选择进行更精准的归类。相反,本文选择将“对冲”视为一个相对的概念。本文认为,在实际操作层面,很难像林与库珀所建议的那样,在“制衡—对冲—追随”这一渐变的光谱上划出明确的分界线。事实上,一些周边国家的对华战略始终处于变动之中,林与库珀所提出的两个因素———“是否和中国有重大安全争端”与“是否与美国签署安保条约”———则接近于常量,无法为战略的调整提供解释。以菲律宾为例,从阿罗约政府到阿基诺三世政府,再到当下的杜特尔特政府,菲律宾的对华政策就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可以说,一旦回到经验证据的层面,林与库珀的归类就出现了明显的偏差。
更重要的是,所谓的“对冲”还是一个矛盾体、一个不稳定的平衡。值得进一步探讨的是,作为一个“策略集合”,对冲战略中所囊括的相互矛盾的策略是否会相互作用?这种内在的矛盾又是否会推动对冲战略向战略光谱的两个极端(即“完全的制衡”或“完全的追随”)演变?具体而言,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持续“接触”,是否会促使其逐步放弃对中国所采取的“牵制”或“制衡”等“强制性手段”?
综上所述,对冲作为一个过于宽泛的标签,其局限已经引起学者们越来越多的关注。不同于已有研究,本文选择抓住战略光谱的一端,测量更易观察的样本国政府的对华制衡水平。测量结果证明,“对冲”概念的使用掩盖了东南亚国家对华战略中的重大差异。在此基础上,本文结合体系与单位层级的条件变量,对东南亚五国对华制衡水平的差异性作出解释。本文的第四部分将对具体测量方法和结果予以说明,接下来的第三部分将基于已有研究成果和经验观察提出本文试图检验的一系列假说。
三、理论框架与假说
值得说明的是,在已有的国际关系和国别研究中,并不缺少解释性的研究成果,相对欠缺的是对理论的科学检验。本文的主要贡献在于以下3个方面:第一,将主流国际关系的理论与东南亚的现实相联系,提炼出可供检验的假说;第二,将东南亚国别研究的成果进行归纳,引入比较的视角,提炼出可供检验的假说;第三,对所涉及的结果变量及条件变量进行系统的测量,对假说进行科学检验。
在解释中小国家的外交政策选择时,首先需要考虑的重要条件之一是国际体系内的权力分配。对此,肯尼斯·华尔兹(Kenneth N. Waltz)的一个著名论述是:“如果可以自由选择,次强国(secondary states)将涌向较弱的一方。”
假说1: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威胁感知越强烈,与美国的安全合作越紧密,其对华战略的制衡水平越高。
此外,中国的综合国力也随时间推移发生了明显变化。已有的关于对冲的研究强调不确定性,认为中小国家要为崛起大国可能带来的长期安全风险做好准备。因此,结合东南亚的实际,可以作出这样的合理推论,即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增长和中美实力差距的缩小,东南亚国家将通过加强与美国的军事合作来确保美国在该地区的军事投入,从而抵消中国崛起所带来的长期风险。据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说。
假说2:与美国相比,中国的综合国力越强,东南亚国家与美国的安全合作越紧密,其对华战略的制衡水平越高。
另一个可能影响中小国家外交政策的因素是这些国家对大国的经济依赖水平。阿尔伯特·赫希曼(Albert O. Hirschman)关于贸易与国家权力的理论就指出,如果大国是中小国家不可替代的出口市场或进口来源,大国将获得对中小国家外交政策的影响力。
假说3: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经济的依赖水平越低,与美国的安全合作越紧密,其对华战略的制衡水平越高。
假说4:东南亚国家对美国经济的依赖水平越高,与美国的安全合作越紧密,其对华战略的制衡水平越高。
与此同时,东南亚国家与美国的安全合作不仅反映了前者的利益和政策偏好,而且也体现了美国在东南亚地区的安全利益。换言之,对中国采取制衡措施,既可能是东南亚国家出于自身需求,也可能是其受到美国的外在驱动。已有研究指出,美国对东南亚的关注和外交资源投入经常出现明显波动,其东南亚政策摇摆于“过度军事化”与“系统性忽略”之间。
假说5:东南亚国家在美国外交战略中所占的地位越重要,与美国的安全合作越紧密,其对华战略的制衡水平越高。
除中美实力对比、经济依赖等结构性因素以外,还需要考虑一系列国内政治层面的变量。首先是国内政治制度。受“民主和平论”的启发,一些学者进一步揭示,民主国家更倾向于建立国际制度,以促进国家间合作。
假说6:东南亚国家的国内政治制度与美国差异越大,与美国的安全合作水平越低,其对华战略的制衡水平越低。
最后,不同于冷战时期,东南亚国家的外交政策制定不再是由政治精英垄断的、封闭的过程,而是受到各种社会行为体的影响。
假说7:东南亚国家穆斯林人口所占比重越大,与美国的安全合作水平越低,其对华战略的制衡水平越低。
四、案例选择与数据处理
模糊集定性比较分析方法由查尔斯·拉金(Charles Ragin)等人提出,是定性比较分析方法的一种。
(一)案例的选择与划分
本文选择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新加坡及泰国作为研究对象,原因有二:首先,这5个国家是东盟的创始国,在东盟内部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已有文献均用“对冲”来概括这些国家的对华政策。
在对数据来源和变量操作进行说明之前,有必要明确本文案例的划分方法。本文采用“国家—领导人”作为分析单位。这主要是因为,本文所涉及的条件变量和结果变量的变化均较为缓慢。以对美安全合作为例,签订新的安全合作协议往往需要经过较长时间的谈判;更重要的是,一旦安全合作协议得以签订,便对国家行为构成制度性约束,而制度的改变又是缓慢的。鉴于此,采取“国家—领导人”作为分析单位将更具科学性。
本文根据Archigos领导人数据集
(二)结果变量的操作化与校准
本文旨在解释样本国政府对华制衡水平的差异,通过这些政府与美国的安全合作水平测量其对华制衡水平。肯尼斯·华尔兹曾将制衡分为内部制衡与外部制衡,内部制衡主要依靠国家自身实力,外部制衡则主要依靠盟友实力。
本文通过两项指标测量样本国政府与美国的安全合作水平。第一个指标是样本国政府从美国进口的常规武器占本国常规武器进口总价值的比重,该指标的数据来源为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中心发布的军备转让数据集。
表1 安全合作水平的测量与校准
案例 | 常规武器进口比重 | 常规武器进口比重校准值 | 安全协议数量 | 安全协议数量校准值 | 安全合作整体水平(校准值) |
印尼—苏哈托 | 0.202 | 0.5 | 9 | 0.10 | 0.30 |
印尼—哈比比 | 0.117 | 0.16 | 9 | 0.10 | 0.13 |
印尼—瓦希德 | 0.087 | 0.09 | 9 | 0.10 | 0.095 |
印尼—梅加瓦蒂 | 0.044 | 0.04 | 9 | 0.10 | 0.07 |
印尼—苏西洛 | 0.096 | 0.11 | 11.9 | 0.17 | 0.14 |
印尼—佐科·维多多 | 0.21 | 0.52 | 13 | 0.20 | 0.36 |
马来西亚—马哈蒂尔 | 0.304 | 0.74 | 5.643 | 0.05 | 0.395 |
马来西亚—巴达维 | 0.062 | 0.06 | 6.6 | 0.06 | 0.06 |
马来西亚—纳吉布 | 0.084 | 0.09 | 8 | 0.08 | 0.085 |
菲律宾—科拉松·阿基诺 | 0.358 | 0.83 | 61 | 0.98 | 0.905 |
菲律宾—拉莫斯 | 0.453 | 0.93 | 53.667 | 0.97 | 0.95 |
菲律宾—埃斯特拉达 | 0.484 | 0.94 | 55.333 | 0.97 | 0.955 |
菲律宾—阿罗约 | 0.685 | 0.99 | 56.556 | 0.97 | 0.98 |
菲律宾—阿基诺三世 | 0.667 | 0.99 | 61 | 0.98 | 0.985 |
菲律宾—杜特尔特 | 0.221 | 0.55 | 62 | 0.99 | 0.77 |
新加坡—吴作栋 | 0.47 | 0.94 | 8.643 | 0.09 | 0.515 |
新加坡—李显龙 | 0.513 | 0.96 | 19.923 | 0.50 | 0.73 |
泰国—阿南·班雅拉春—素金达 | 0.279 | 0.69 | 19 | 0.45 | 0.57 |
泰国—川·立派GⅠ | 0.448 | 0.92 | 20 | 0.50 | 0.71 |
泰国—川·立派GⅡ | 0.346 | 0.81 | 19.667 | 0.48 | 0.645 |
泰国—他信 | 0.451 | 0.92 | 19.5 | 0.48 | 0.7 |
泰国—阿披实 | 0.09 | 0.10 | 21 | 0.52 | 0.31 |
泰国—英拉 | 0.108 | 0.14 | 21 | 0.52 | 0.33 |
泰国—巴育 | 0.171 | 0.36 | 21 | 0.52 | 0.44 |
本文所采取的第二个指标是样本国领导人任期内与美国签署及存续的安全合作条约与协议数量。这一指标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东南亚国家与美国安全合作的制度化水平,其波动较好地反映了安全合作水平的中长期变化。该指标参考了兰德公司发布的美国安全条约与协议数据集
本文采取三值锚值法对数据进行校准,将区间变量转换成0~1之间的模糊值。
作为结果变量,安全合作整体水平的平均值为0.5054167,最大值为0.985,最小值为0.06,标准差为0.3158979。不难看出,分析对象的安全合作水平存在明显差异,这一测量结果也进一步揭示了“对冲”这一概念的模糊性。从国别上看,菲律宾与美国的安全合作水平最高,但在杜特尔特任期内出现了一定水平的下降,主要体现为常规武器进口比重的下滑。尽管如此,美菲军事合作的制度化程度仍保持了较高水平。杜特尔特上任后,虽然其外交政策出现一定程度的调整,但美菲安全合作条约和协议的数量不减反增,其盟友关系的本质并没有受到影响。作为美国在东南亚的另一个正式盟友,泰国与美国的安全合作水平远低于菲律宾,且在不同领导人任期内波动较大。在5个国家中,印尼和马来西亚与美国的安全合作水平整体较低。近年来,美国与印尼和马来西亚在强化安全合作方面采取了一系列积极的举动。
综上所述,在对东南亚五国与美国的安全合作水平进行系统测量之后,发现东南亚五国的对华制衡水平存在着重要差异,而以往研究多采用“对冲”这一概念对五国的对华战略进行概括,这在很大程度上掩盖了差异性,这也正是以往关于对冲的研究的局限性。那么,如何解释这些差异呢?这是下文旨在回答的主要问题。
(三)条件变量的操作化与校准
本文涉及众多条件变量,首先是东盟国家对中国的威胁感知。本文根据样本国是否同中国存在领土主权争端对这一变量进行赋值。马来西亚和菲律宾是南海主权争端中的声索国,其相关案例赋值为0.8;尽管印尼不是声索国之一,但其担心纳土纳群岛专属经济区与中国的“九段线”有重叠,因此将印尼相关案例赋值为0.6;新加坡和泰国的相关案例赋值为0.2。
第二个条件变量是中美实力对比。本文采用国家物质能力数据集
另一组条件变量是东南亚五国对中国和美国的经济依赖程度,本文通过东南亚五国对华、对美出口占其GDP的比重予以测量。其中,出口额的相关数据来自联合国Comtrade数据集
本文通过美国总统和国务卿的到访次数,测量东南亚五国在美国外交战略中的重要性,数据来源为美国国务院历史文献办公室
对于政治制度的差异,本文采用政体指数(Polity Ⅳ)
最后一组条件变量涉及穆斯林人口比重。本文根据联合国人口数据
五、模糊集分析的发现与讨论
根据定性比较分析的通行做法,先对单一条件变量的必要性进行分析,之后再对条件组合的充分性进行分析。这主要是因为,在充分性的求解和解的简化过程中,一些必要条件可能被忽略。对于这个问题,拉金有过较为详细的解释,本文不再赘述。
(一)必要条件分析
从严格意义上讲,所谓的必要条件应存在于所有具备结果变量的案例中,而具备必要条件的案例并不一定呈现出结果。从集合的角度看,具备结果的案例构成具备必要条件的案例的子集。在模糊集分析中,这意味着案例在结果变量的集合隶属值应小于或等于其在必要条件集合的隶属值(Y≤X)。
表2展现了必要条件的分析结果。本文以0.9作为阈值,即当吻合度达到0.9时,才认为条件变量构成必要条件。根据这一标准,仅有“~对华经济依赖”构成了必要条件,其覆盖度也达到了0.6。这一分析结果验证了假说3,即对中国经济依赖水平较低的国家,更倾向于加强与美国的安全合作。
表2 必要条件分析结果
条件变量 | 吻合度(consistency) | 覆盖度(coverage) |
对华威胁感知 | 0.659688 | 0.627542 |
~对华威胁感知 | 0.658352 | 0.659821 |
对美实力优势 | 0.809354 | 0.567813 |
~对美实力优势 | 0.460579 | 0.738571 |
对华经济依赖 | 0.296659 | 0.547697 |
~对华经济依赖 | 0.911358 | 0.604610 |
对美经济依赖 | 0.798218 | 0.620929 |
~对美经济依赖 | 0.429399 | 0.562427 |
外交重点 | 0.672606 | 0.613821 |
~外交重点 | 0.598664 | 0.628037 |
制度差异 | 0.230290 | 0.615476 |
~制度差异 | 0.889087 | 0.530851 |
穆斯林多数人口 | 0.231180 | 0.261329 |
~穆斯林多数人口 | 0.850779 | 0.730681 |
注:“~”表示“逻辑非”(negation)运算,如果一个案例在集合M的隶属值为0.8,那么其在集合~M的隶属值则为0.2(由1-0.8= 0.2得出)。
(二)充分条件组合分析
对于未达到必要条件标准的变量,对其进行充分条件组合分析。如果一个条件或条件组合构成充分条件,则意味着所有存在该条件或条件组合的案例必然也呈现出结果变量,但呈现结果的案例不一定呈现该条件或条件组合。从集合的角度看,具备充分条件或条件组合的案例构成具备结果案例的子集。在模糊集分析中,这意味着案例在条件或条件组合的集合隶属值应小于或等于其在结果变量的集合隶属值(X≤Y),即前者是后者的子集。
本文采用真值表运算法,并依照惯例将吻合度阈值设定为0.8。fsQCA 3.0软件将得出3组解,分别为复杂解(complex solution)、中间解(intermediate solution)与精简解(parsimonious solution),其主要区别在于是否包括或者包含多少“反事实”(counterfactuals)的条件组合。在本文中,纳入充分条件分析的条件变量共有6个,在逻辑上可能存在的条件组合则达到64个(即26 )。本文共有24个案例,显然不可能覆盖所有条件组合,这就是所谓的“有限多样性”问题。
A*B*~C+ A*B*C ≤ Y
A*B* (~C+ C) ≤ Y
A*B ≤ Y
“~C”之所以出现在复杂解中,完全是因为缺乏“A*B*C”的案例而无法将其排除。
需要强调的是,在前一例中,将“A*B*C≤Y”称为“简单反事实”(easy counterfactuals)。假如已有理论研究认为“C的不存在”(即~C)将导致结果的出现,那么就无法确定复杂解中的“~C”是否是多余项,因为条件A与B对结果的作用很可能取决于“~C”。换言之,“反事实”的“A*B*C”可能导致的结果是不确定的。在这种情况下,将“A*B*C≤Y”称为“困难反事实”(difficult counterfactuals)。利用“困难反事实”简化复杂解,将得出极为简单却不现实的精简解。例如,本研究的精简解仅涉及一个条件变量,即“~穆斯林多数人口”,其吻合度约为0.73,覆盖度约为0.850779。
综上所述,fsQCA 3.0软件得出的复杂解不包括任何“反事实”,简单解则既包括“简单反事实”又包括“困难反事实”。中间解则仅包括“简单反事实”,较好地平衡了理论的精简性与对现实的贴近,因此成为研究的重点。表3报告了本文充分条件组合分析得出的3个中间解。中间解的整体吻合度约为0.85,整体覆盖度约为0.81。可以说整个理论框架具有较强的解释力。
表3 充分条件组合分析结果
条件组合 | 覆盖度(rawcoverage) | 净覆盖度(uniquecoverage) | 吻合度(consistency) | |
对美经济依赖* | ||||
~制度差异* | 0.619599 | 0.165702 | 0.847138 | |
~穆斯林多数人口 | ||||
对美实力优势* | ||||
对美经济依赖* | 0.538975 | 0.0850779 | 0.871758 | |
中间解 | ~穆斯林多数人口 | |||
对华威胁感知* | ||||
对美实力优势* | ||||
外交重点* | 0.362584 | 0.110468 | 0.992683 | |
~制度差异* | ||||
~穆斯林多数人口 | ||||
解的整体吻合度:0.852749 整体覆盖度:0.815145 |
(三)讨论
综合必要条件与充分条件的分析结果,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存在3条路径可以导致东南亚五国相对密切的对美安全合作水平:第一条路径是“~对华经济依赖*对美经济依赖*~制度差异*~穆斯林多数人口”;第二条路径是“~对华经济依赖*对美实力优势*对美经济依赖*~穆斯林多数人口”;第三条路径是“~对华经济依赖*对华威胁感知*对美实力优势*外交重点*~制度差异*~穆斯林多数人口”。
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尽管“~穆斯林多数人口”未达到必要条件所要求的阈值,但该条件变量却出现在所有充分条件组合中。如何理解这一结果?从逻辑上看,未达到必要条件阈值意味着无法声称“绝大多数与美国有密切安全合作的政府都来自非穆斯林多数人口国家”。而该条件出现在所有充分条件组合中则意味着,不具备该条件的国家,很难与美国开展密切的安全合作。从经验证据上看,印尼和马来西亚都是穆斯林多数人口国家,不具备“~穆斯林多数人口”的条件,其历届政府与美国的安全合作也处于较低水平。这也进一步印证了诸多国别研究的成果。例如,一些学者指出,虽然印尼国民军一直力图加强与美军的合作,但从国家整体层面上看,印尼社会仍对美国在区域内的军事存在持负面态度
此外,前文所得出的必要条件“~对华经济依赖”也值得进行进一步的分析。根据必要条件的定义,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绝大多数与美国有着密切安全合作的国家,对中国的经济依赖都比较有限。然而是否可以就此认为,对中国的经济依赖会减少东南亚国家与美国的安全合作呢?结合具体的案例分析,将有助于加深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和认识,下文将对此进行说明。
在进行充分条件组合分析时,fsQCA 3.0的一个功能是对每个条件组合的典型案例进行汇报。所谓典型案例,是指就该条件组合而言,案例的集合隶属值大于0.5。表4中的第二列是每个充分条件组合所对应的典型案例,括号中的两个数字分别为该案例条件组合集合(X)与结果变量集合(Y)的隶属值。以第一个条件组合为例,菲律宾的三个相关案例(拉莫斯、埃斯特拉达、阿罗约)均符合充分条件的要求,即X≤Y。可以认为,对美经济依赖、政治制度的相似以及非穆斯林多数人口国家这三个条件,充分解释了菲律宾与美国较为紧密的安全合作。此外,菲律宾的相关案例在“~对华经济依赖”这一条件集合中的隶属值较高,这意味着菲律宾对中国经济的依赖水平较低。将充分条件组合与必要条件“~对华经济依赖”进行“逻辑与”运算
表4 条件组合与典型案例
充分条件组合 | 典型案例与集合隶属值 | “~对华经济依赖”隶属值 | “逻辑与”运算后集合隶属值 |
No.1 对美经济依赖* ~制度差异* ~穆斯林多数人口 | 菲律宾—拉莫斯(0.94,0.95) | 0.99 | 0.94,0.95 |
菲律宾—埃斯特拉达(0.95,0.955) | 0.99 | 0.95,0.955 | |
菲律宾—阿罗约(0.82,0.98) | 0.91 | 0.82,0.98 | |
泰国—阿南·班雅拉春G素金达(0.7,0.57) | 0.99 | 0.7,0.57 | |
泰国—川·立派GⅠ(0.67,0.71) | 0.99 | 0.67,0.71 | |
泰国—阿披实(0.63,0.31) | 0.29 | 0.29,0.31 | |
泰国—英拉(0.59,0.33) | 0.28 | 0.28,0.33 | |
No.2 对美实力优势* 对美经济依赖* ~穆斯林多数人口 | 新加坡—吴作栋(0.53,0.515) | 0.47 | 0.47,0.515 |
新加坡—李显龙(0.82,0.73) | 0 | 0,0.73 | |
菲律宾—埃斯特拉达(0.66,0.955) | 0.99 | 0.66,0.955 | |
菲律宾—阿罗约(0.73,0.98) | 0.91 | 0.73,0.98 | |
泰国—川·立派GⅡ(0.66,0.645) | 0.96 | 0.66,0.645 | |
泰国—他信(0.64,0.7) | 0.77 | 0.64,0.7 | |
泰国—阿披实(0.63,0.31) | 0.29 | 0.29,0.31 | |
泰国—英拉(0.59,0.33) | 0.28 | 0.28,0.33 | |
泰国—巴育(0.63,0.44) | 0.47 | 0.47,0.44 | |
No.3 对华威胁感知* 对美实力优势* 外交重点* ~制度差异* ~穆斯林多数人口 | 菲律宾—杜特尔特(0.8,0.77) | 0.94 | 0.8,0.77 |
菲律宾—阿基诺三世(0.73,0.985) | 0.92 | 0.73,0.985 |
然而,与菲律宾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为美国的“签约盟友”,泰国与美国的安全合作水平却明显偏低。在第一个条件组合下,泰国有3个相关案例为异常案例,分别为阿南·班雅拉春-素金达、阿披实以及英拉,这3个案例的X大于Y。这意味着,尽管泰国和菲律宾一样具备了3个有利于对美安全合作的条件,但3个异常案例对美安全合作的水平低于理论预期的水平。然而,泰国对华经济依赖较明显,其相关案例在“~对华经济依赖”这一条件集合中的隶属值较低。在引入“~对华经济依赖”这一必要条件后,“逻辑与”运算的结果显示,两个泰国相关的案例(阿披实、英拉)得到了解释。可以看到,在表4最后一列中,这两个案例在条件组合集合的隶属值(X)小于结果集合的隶属值(Y)。据此,可以认为,泰国对中国较高的经济依赖有助于解释其有限的对美安全合作。从联合国Comtrade
在第二个和第三个条件组合下,同样存在着一些异常案例。其中一部分案例在加入“~对华经济依赖”这一新的条件变量后得到了解释,用加粗的字体予以强调。根据上述“逻辑与”运算的结果,可以认为,对中国的经济依赖会减少东南亚国家与美国的安全合作。而对于对冲理论而言,这一分析也进一步印证了本文的观点,即作为“策略集合”的对冲是一个不稳定的平衡,其包含的对华制衡与对华追随会相互作用,从而推动对冲战略的不断演变。
必须说明的是,也有一些案例在加入必要条件后仍无法得到完全的解释,包括:泰国—阿南·班雅拉春-素金达(0.7, 0.57)、泰国—川·立派-Ⅱ(0.66,0.645 )、泰国—巴育(0.63, 0.44)以及菲律宾—杜特尔特(0.8,0.77)。具体来说,在考虑到这些国家政府对中国的经济依赖水平以后,其对美安全合作水平仍低于理论预期,这可能是由本文理论框架以外的因素导致的。以杜特尔特治下的菲律宾为例,该案例具备“对华威胁感知”等5个有利于强化对美安全合作的因素,但实际安全合作水平却较低,这在很大程度上与杜特尔特个人的国内与外交政策偏好有关。例如,杜特尔特在国内开展的禁毒运动及其引发的人权问题,影响了该国与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的关系。另一方面,杜特尔特政府对基础设施建设的重视也推动其向中国靠拢以获得更多的直接投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菲美安全合作的充分展开。
六、结论
本文认为,以往有关对冲的研究没有对中小国家对华战略的差异性给予足够重视。通过系统测量东南亚五国与美国安全合作的水平,本文确证了上述东南亚五国对华制衡水平的差异性。在此基础上,通过模糊集定性比较分析方法,本文发现,东南亚国家的穆斯林人口、中美实力对比、美国的经济影响力以及东南亚国家与美国国内制度的相似程度等条件,均对结果变量有一定影响。分析结果还显示,对中国有限的经济依赖构成了对美密切安全合作的必要条件。
本文的研究发现对于深化对冲战略的理论和实践具有一定意义。首先,在理论层面,东南亚五国对美安全合作水平的差异揭示了“对冲”这一概念的模糊性。更重要的是,本文的分析结果还表明,所谓的对冲战略是一个不稳定的平衡,其内部的制衡因素与追随因素相互作用,并可能推动对冲战略的不断变化。具体而言,随着对华经济依赖程度的增加,中小国家将在与美国进行安全合作的问题上采取更加审慎的立场,其对华战略将向追随转变。相反,对华经济依赖程度较低的国家则更有可能选择制衡中国。其次,在实践层面,上述结论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近年来围绕中国经济外交成效开展的讨论及质疑。通过东南亚五国政府对华出口占GDP比重测量其对华经济依赖程度,本文的分析结果意味着,大力开展经济外交,尤其是加大中国市场的开放,促进周边国家对中国的出口,将有助于缓解中国所面对的战略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