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关系中的污名与污名化*
作者简介 About authors
曾向红,兰州大学中亚研究所、兰州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电子邮箱:zengxh@lzu.edu.cn 。
李琳琳,兰州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研究生电子邮箱:lill14@lzu.edu.cn 。
关键词:
本文引用格式
曾向红, 李琳琳.
一、引言
对特定国家施加污名是国际关系中普遍存在的经验现象:二战后,纳粹法西斯的罪行使德国背负了沉重的历史负担,并遭到了以美国为首的“自由西方世界”的孤立。时任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Dwight David Eisenhower)奉行严苛的“非友善政策”(non-fraternization policy),该政策将所有的德国人视为施暴者和社会遗弃者,并反对与德国官员和德国公民发展友好的社会关系。
鉴于此,有必要对国际关系中的污名与污名化现象展开研究。本文尝试解释的核心问题是国际关系中的污名是如何生成的。从学理层面回答这一问题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价值。一方面,拓展现有的污名研究,有助于以学科交叉的方法丰富国际关系理论;另一方面,明晰污名的生成机理,有利于挖掘对新时代中国外交实践有益的政策启示。文章结构安排如下:首先,对国际关系领域污名生成原因的既有研究成果进行梳理总结;其次,结合社会学和心理学的相关研究成果,尝试提炼出国际关系中污名的生成机理;再次,以2017年以来澳大利亚掀起的反华风波作为案例进一步阐述这一机理;最后,简要讨论本研究对于当前中国外交的启示。
二、关于污名成因的文献综述
“污名”(stigma)一词起源于古希腊,用于指代旨在暴露携带者道德地位不寻常和不光彩的身份记号,这些记号被刺入或者烙进携带者体内,以此通告其是奴隶、罪犯或叛徒,应避免在公共场合与之接触。
污名虽与偏见、刻板印象等概念联系密切,但也有着明确的界限。其一,污名是一种贬抑性的负面指称,是一种话语表达与社会建构,而并非仅仅停留在认知层面;其二,偏见、刻板印象可以被视为污名的认知来源
在国际关系中,污名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指称,它既是观念的反映,也是权力政治在话语领域的反映。据此,本文将污名界定为国家间围绕权力博弈进行政治互动时所使用的贬抑性、侮辱性指称。而污名化(stigmatization)除了表示某种“污名”的语义泛化之外
关于污名成因问题,既有文献通过对权力关系、政治机制、国际规范的讨论,为我们理解国际社会中的污名成因提供了启示。下文将对相关文献进行回顾,为后文提炼国际关系中污名的生成机理奠定必要基础。
(一)权力关系
强权政治往往被认为是国际关系中一国向他国施加污名的重要原因。一般而言,话语权力是国家经济硬实力与文化软实力在国际话语场的体现,且与后两者呈正相关关系。
可以发现,权力关系对理解污名成因提供了直观的解释。然而,在世界秩序变革的大背景下,话语建构不再严格遵循恃强凌弱的历史逻辑,污名泛化的现象日渐凸显
(二)政治机制
在现实生活中,一国政治精英的言行很大程度上代表着国家。
从政治机制的角度考察领导人特质和舆论操纵,是理解国内政治斗争与对外政策转向双重互动的必要路径,也有助于观察特定时期特定事件所引起的污名。但是,这种研究面临的挑战在于过度关注特殊性。此外,上述研究将污名生成的机制简化为连带效应,对其动因与过程缺乏更普遍的概括。就本文的研究问题而言,一国对他国施加污名的行为虽与政治精英的言行有着直接关系,但国内外的现实环境并非一成不变,全面理解污名现象有待通过更为细致的机制化分析予以澄清。
(三)国际规范
污名的生成与国际规范的内涵也有一定关联。丽贝卡·阿德勒·尼森(Rebecca Adler Nissen)率先将污名概念从国内领域移植至国际关系领域,并尝试通过对比不同国家应对污名的具体策略,开辟了研究国际规范的新路径。丽贝卡认为污名是理解规范如何作用的关键。她指出,国际社会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对某些违反规范的“越轨者”的污名化及受污者应对污名的方式所构成的。
与国际规范有关的污名研究成果,探讨了不同国家应对污名所采取的不同策略及其效果,为我们理解国际规范的扩散与维持提供了新视角,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污名中所蕴含的权力因素。然而,上述研究重视污名客体的应对策略及效果,而对污名主体及污名生成过程关注不够。此外,仅仅关注污名在国际规范领域的作用,无法解释国家在遵守国际规范的情况下依然招致污名的情况。
综上所述,国际关系研究中并不缺乏对污名现象的关注,已有相关研究成果从多个角度对国际关系中的污名现象进行了研究。但是,目前学术界对污名现象的研究仍有需要拓展之处,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现有成果多是在分析具体国家政策行为时提及污名与污名化,较少对这一现象的产生机制、演变动力、主客体关系等进行深入的学理分析;第二,既有研究虽然提供了不少有关污名与污名化现象的具体观点,但较少对这些观点或结论的普遍性进行验证。鉴于此,本文尝试在结合社会学、心理学和政治学相关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提炼国际关系中污名的生成机理,并通过具体的案例分析这一机理的适用性。
三、国际关系中污名的生成机理
污名在国际社会中是如何形成并发挥作用的?为了回答这一问题,下文将在批判吸收现有观点的基础上,尝试构建一个有关国际关系中污名生成的分析框架。
(一)污名成因的社会学、心理学解释
针对污名是如何形成的这一问题,功能主义提供的解释主要包括以下几种:第一,提升自尊。污名化可以通过下行比较而提升个体或群体自尊。
尽管上述理论为我们理解污名的形成动因提供了简洁的解释,但是功能主义先验地认为群体会自然地完成划分与归属,值得追问的是,这种划分是完全自发的吗?污名功能的需求又因何产生?基于这种需求而对他者的污名又为何最终会形成社会的共识?显然,功能主义在解释污名最初的产生根源以及污名的扩散上具有一定局限。鉴于此,有学者试图将污名研究置于一般社会心理背景下,从“情感—认知—行为”(affective—cognitive—behavioral responses)维度这一综合视角来研究污名的出现和扩散。
事实上,情感、认知和行为因素的确反映了群体间关系的基本构成。研究表明,反应迅速是情感反应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污名研究一般涉及个体或群体,而非国家,因此,解释个体或群体污名行为的社会学或社会心理学理论是否适用于解释国家的行为或国家之间的互动?对于这一问题,答案是肯定的。将污名运用到国际关系中,已经先验地假定了两个条件:其一,假定了国家的人格化。尽管人和国家之间存在巨大差异,但出于研究的便利赋予国家人格化特征是建立国际关系理论的一种重要方式。
(二)国际关系中污名的生成机理
本文拟从“情感—认知—行为”维度对国际关系中污名的生成机理进行过程性阐释。一般而言,施污国对受污国的污名化大致经历了污名萌生、污名发展与污名扩散三个关键性环节,而群体焦虑、歪曲认知和话语架构则分别是影响三个环节的行为机制。
1.污名萌生———群体焦虑
污名的最初萌生,往往与消极的情绪体验密切相关。情绪不仅是个体心理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影响个体态度与行为的重要因素。有研究者指出:“同一被关注对象的关联符号在不同个体上,会引起正面或负面的情绪冲动,进而产生不同的关注焦点,并引导着个体的情绪波动。”
以焦虑在社会中的扩散为例,在现代心理学中,焦虑(anxiety)是指一种缺乏明显客观原因的内心不安或恐惧,通常与未知的威胁或危险相联系。
对国家而言,国内社会情感氛围的形成也遵循上述情绪感染的逻辑。污名萌生的标志是污名主体针对污名客体所产生的群体焦虑。具体而言,施污国内部的群体焦虑源自对受污国带来的潜在威胁的恐惧,以及化解这种威胁的期望。根据戴维·辛格(David Singer)对威胁的界定,威胁是对手侵略能力与侵略意图认知二者的乘积,其并非客观实存,而是决策者的判断与认知。
期望是个体对某种目标的渴求或欲望,是受客观刺激而产生的一种紧张、不平衡的心理状态,并以某种主观愿望的形式表现出来。化解威胁的期望关涉到施污国的本体安全(ontological security),本体安全标志着国家对自我认同拥有稳定认知,这对于一国与他国展开健康的外交活动至关重要。倘若施污国认为受污国带来了不确定性风险或二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变得不再稳定时,可能会陷入本体不安全的窘境中并产生焦虑感。
相关研究表明,情感能够以特定的方式推动个体对他人和具体情境作出反应。
污名是行为体降低焦虑感、重获生活控制感的一种方式。焦虑感和本体安全部分源自对客体的评估,而这种评估受到行为体对客体与自身所追求目标之间利害作用性质的引导。如果客体被判断为具有积极的利益关系,积极情感会被唤醒;相反,如果客体被判定为具有潜在的害处,或者目标实现受到干扰,则消极情感会被唤醒,由此产生对消极情感进行管理和消除的机制。
综上所述,群体焦虑概念有助于我们理解施污国对受污国展开污名活动的情感基础。群体焦虑的形成过程,也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施污国会对受污国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即使受污国几乎没有对其产生现实的威胁。了解了污名萌生的情感基础后,下文将从认知层面进一步解析污名生成的另一个关键环节———污名发展。
2.污名发展———歪曲认知
污名的发展本质是一种贬损性认知的宣传与传播过程。由于污名在很大程度上是施污国的主观建构,污名的形成必须经历认知与现实产生偏差的阶段。是否存在歪曲认知,决定了焦虑情绪能否转化为污名。施污国的宣传目标在于利用大众传播来歪曲客观事实,使国内群体乃至国际社会形成针对受污国的错误认知,主要手段则是通过高频的语言攻击将受污国异类化,使其成为舆论场中被排斥和被贬抑的对象,从而激起受众的反感情绪。
污名既然是一种话语,就涉及传播。在信息的扩散过程中,媒介成为塑造受众认知的重要力量。这一影响受众认知的过程被称为宣传,即通过故事、谣言、报道、图片等方式来控制公众舆论和态度。
首先,受众的情绪状态会显著影响其思维方式以及对信息的接受水平和判断能力。在信息加工的过程中,情绪会渗入人们的思维。在愉悦情绪的感染下,世界似乎显得更为友好;而如果心情低落阴郁,思维就会启动我们对消极事件的记忆,致使他人的行为看起来总是包含了更多的恶意。
其次,媒介营造的舆论环境有针对性地歪曲了客观事实。所谓“现实”,是人们对于现实和真实的主观感知,而非借助外显的(科学的)方式来对这种现实和真实进行证明。
在这样的媒体攻势下,施污国受众很容易在处理有关受污国的信息时启用认知捷径,主要表现为代表性启发式判断(representativeness heuristic)与易得性启发式判断(availability heuristic)。代表性启发式判断主要用于对某人或某物是否属于某个类属的快速判断,判断者通常在直觉的引导下进行合理性和代表性猜测,容易忽略其他重要信息,导致类属划分错误。
最后,施污国国内公共话语与大众话语之间互构与协调,进一步巩固了错误认知。信息的传播并非简单的从主到客的过程,而是传递者和受众互动的过程。
综上所述,歪曲认知是污名发展的关键环节。在与受污国的交往互动中,施污国出于权力博弈的需要,会动员国内的宣传力量,通过煽动焦虑情绪、捏造事实、夸大其辞等手段抹黑受污国的某些身份、特征或行为,并将之与某些涉及贬抑性、侮辱性的指称相联系。一旦错误认知形成,就可能引发施污国与“志同道合者”采取对应的行为支持这些信念,这种现象叫做行为确认(behavioral confirmation)。
3.污名扩散———话语架构
污名化最终能否取得成功,关键在于这一污名是否能够得到其他潜在施污国的支持与认可,从而促使潜在施污国同样改变对受污国的思维方式甚至行为方式。正因如此,污名发挥作用的过程较为缓慢,但一旦形成,将会持久地存在于部分国际社会成员之中,并不断地在实践中发展、衍生,进而对受污国的形象产生持久而深远的负面影响。显而易见,施污国对受污国的污名,既是观念的反映,也是权力运作的结果,目的在于在国际竞争中谋求优势地位。污名作为一种有意义的语言,在从施污国向国际社会扩散的过程中,不断地塑造着国际社会对受污国的观念与实践,成为运用权力的重要媒介。
具体而言,污名扩散涉及四个重要因素:其一,污名扩散的主体,一般指国际社会中潜在的施污国。传播的效果不仅仅由传播者的特点、传播方式与传播技巧所决定,更受制于受众的动机和能力。
通过话语架构,污名得以凝聚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同,以至于发展为一种关于受污国的“常识”或“客观事实”。当其他潜在施污国的决策者及大众在与受污国的交往互动中逐渐内化这种污名认知,并自觉调整自己的思维与行为方式,污名化的过程就完成了。
四、澳大利亚对华污名化的过程与表现(2017—2019年)
自2017年下半年以来,澳大利亚频频对华采取污名化行动,在西方带头掀起新一轮的“中国威胁论”。与以往相比,此次澳大利亚反华风波呈现出历时久、范围广、烈度强、影响深等新特点。污名化作为澳对华展开权力博弈的政治手段,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恃强凌弱”,展现出“以弱抗强”的新趋势,值得作更多讨论。因此,下文以2017年以来澳大利亚对华的污名行动为例,对上文污名生成的分析框架予以初步验证。
(一)污名萌生———澳大利亚国内的群体焦虑
2017年至今,澳大利亚对华采取了一系列污名化行动,造成了中澳两国关系紧张的局面。从心理角度分析,澳大利亚对华污名化,折射出其在面对处于复兴过程的中国时日渐累积的心理不适。这种心态投射到澳国内政治和对华关系中,经政治精英与媒体的广泛煽动,引起了澳大利亚社会对华的群体性焦虑。话语与情绪相互加强,共同促成了澳大利亚此轮对华污名化浪潮。
澳大利亚国内群体焦虑的产生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澳大利亚对中国快速发展所带来的地区格局变动感到恐惧和迷茫。作为一个“孤悬海外”的西方国家,澳大利亚在处理对外关系时始终怀有不安全感,将其亚洲近邻视作危险而陌生的他者。随着与其他亚洲国家的交往互动渐趋频繁,澳大利亚“被侵略的焦虑感”有所减轻,然而早期形成的这种焦虑不安仍不时影响当前澳决策者的外交思维。
此外,中国在意识形态、社会制度上与澳大利亚存在较大差异,相对于中国复兴带来的直接安全威胁,澳大利亚更担心中国通过强制手段改变现有国际秩序,成为“修正主义”国家,并在根本上动摇西方的民主价值观。
另一方面,澳大利亚尽管试图在中美之间寻求平衡,然而难以实现经济利益与安全利益的平衡,这也是导致国内焦虑情绪蔓延的重要因素。如何协调中国的经济利益与美国的安全同盟关系之间的结构性矛盾,是澳大利亚面临的主要外交挑战。
随着澳大利亚把中国视为“威胁”的感知日渐强烈,强化澳美同盟、向美国寻求更多的安全保障,逐渐成为澳大利亚对外政策的优先方向。澳大利亚政府出台的《2017年外交政策白皮书》指出:“与美国的联盟是澳大利亚安全战略的核心,也是澳大利亚国家战略和国防规划的核心,澳政府将扩大和深化澳美联盟合作,并鼓励美国在该地区进行最强有力的经济和安全接触。”
特朗普飘忽不定的对澳政策,也给澳美之间的安全合作增添了新的不确定因素。前任美驻澳大使约翰·贝瑞(John Berry)于2016年6月离任后,美国迟迟未指派新的驻澳大使,直至2018年11月,特朗普才提名阿瑟·卡尔弗豪斯(Arthur B. Culvahouse Jr.)继任。这意味着,美驻澳大使这一重要职位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一直空缺。
由此,澳大利亚当下面临的战略窘境在于:一方面,澳大利亚不愿正视中国迅速复兴的事实,也无力应对中国实力上升带来的亚太地区国际格局的变化,产生了对中国的恐惧不安;另一方面,澳大利亚最大的贸易伙伴(中国)与最重要的盟友(美国)之间日益加剧的战略竞争使其陷入两难困境。一时之间,澳大利亚找不到一种有效的方式协调自身的经济利益与安全利益。恐惧与期望相互交织,形成一股强烈的焦虑情绪,促使澳大利亚构建出一套对华进行攻击的话语体系。
(二)污名发展———澳大利亚对华认知的歪曲
2017年以来,在亚太地区地缘战略环境急剧变化的背景下,澳大利亚政府在内政外交上均没有明显作为,在国内引发了巨大争议。动荡不安的国内政治,使澳大利亚政治精英为频繁的党争所累,无暇应对内政外交上的种种挑战。特恩布尔政府于2016年7月上台后,执政地位一直不稳,其领导的执政联盟仅占政府中的微弱多数。然而党内的分裂也未能在前任总理托尼·阿博特(Tony Abbott)下台后得到有效弥合,致使执政联盟在推进关键政策议程时屡屡受阻。
频繁激烈的内部斗争使澳大利亚的政治精英为争夺国内权力疲于奔命,在应对地缘政治新的不确定性面前显得手足无措。面对此种窘境,一些人将国内的焦虑情绪投射到中国身上并渲染“中国威胁论”,试图通过转移注意力的方式缓解内部矛盾。同时,对华污名化作为应对中国快速发展的方式,可以彰显澳大利亚在澳美同盟中遏制中国的独特作用,进而提升澳大利亚在亚太地区中的战略地位。于是,动员国内的宣传力量,把中国炒作为外来威胁,引导国内民众对华产生敌意,不仅成为澳大利亚政府缓解国内焦虑情绪的权宜之计,而且成为其利用涉华议题进行政治投机的一种有效途径。具体而言,澳大利亚此轮对华污名化行动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在政治层面,指控中国对澳大利亚政府进行“间谍活动”,指责中国通过“政治献金”影响澳大利亚内政,炒作“政治干涉论”。2017年6月5日,澳大利亚广播公司(ABC)与澳大利亚费尔法克斯传媒集团(Fairfax)联合推出系列涉华报道,率先宣传中国“政治干涉论”。
澳大利亚大量涉华负面报道不仅加深了澳大利亚普通民众的对华负面认知,也给后续澳政客们炒作“中国威胁论”,进而操控舆论和民意提供了机会。经过长达半年的争论,澳大利亚参议院于2018年6月正式通过了“间谍和外国干涉”以及“外国影响透明度计划”两项法案,将澳大利亚近年来对国家安全焦虑的关切落实到了立法层面。
其次,在经济层面,澳大利亚媒体声称中国政府、企业与澳大利亚以及其他南太平洋岛国正常的经贸往来“威胁”他国国家安全和战略利益,借此传播“经济渗透论”。对于中国发展与澳大利亚之间的贸易关系,澳大利亚舆论越来越倾向于从“贪婪”和“恐惧”的角度解读中国的动机。
2018年8月,澳大利亚政府借口维护国家安全,禁止华为和中兴公司为其提供5G网络技术,声称华为公司“可能导致数据泄露”,以“配合中国政府在澳收集情报”。
此外,中国与南太平洋岛国之间的经贸往来也被澳大利亚舆论从“中国威胁论”的角度加以解读。近年来,随着“一带一路”倡议在太平洋地区的逐步推进,中国与南太平洋岛国围绕基础设施建设、气候保护、农业和旅游业等方面的经济合作取得了明显进展,中国逐渐成为多个南太平洋岛国的重要经贸伙伴。数据显示,2018年中国与当时8个建交太平洋岛国(不包括所罗门群岛、基里巴斯)之间的贸易额为43.2亿美元,同比增长25.5%。其中,中国出口14.2亿美元,进口29亿美元。中国对南太平洋诸国的直接投资也从2013年底的9亿美元增至45.3亿美元,增幅达400%,涉及采矿、农渔业、批发零售等诸多领域。此外,中国与岛国累计签订工程承包合同额150.1亿美元,涉及建筑、道路、机场、水利、电信等,为岛国创造了约1.5万个就业岗位。
中国与南太平洋国家的经贸往来之所以引起澳大利亚的极大关注,或许在于澳认为中国侵犯了其“势力范围”,从而催生了对中国的敌意。一般而言,当国家面临安全焦虑时,国内政治压力就会上升,民族主义情绪就会变得强烈
最后,在人文交流层面,澳指责中国政府通过媒体、学校以及留学生和在澳华人“升级”中国软实力,试图左右澳国内民意,制造“文化渗透论”。澳舆论先是谴责孔子学院与中国政府“联系紧密”,认定它们的设立存在着“明显的恶意”,声称孔子学院存在“限制学术自由、进行政治宣传、侵犯人权、削弱澳大利亚的价值观和制度”的风险。
在此背景下,中澳两国之间密切的人文交流也被政治化。据统计,目前在澳生活的华裔人口约为120万,占澳总人口的5%。
总之,在污名发展的关键阶段,随着澳大利亚国内群体焦虑情绪的高涨,对中国的负面认知初显于媒体,之后得到了澳大利亚学界和政界的呼应,然后愈演愈烈,不断升温。一系列对华污名事件的发生,使这场对华污名化行动呈现出污名主体多元化、污名内容多样化、污名思维定势化的特点。在此背景下,视中国为危险之源的认知从普通民众蔓延至澳政府。一旦谈及涉华议题,澳国内出现的大多是对中国意图恶意揣摩的声音,甚至出现对中国的情绪化抨击。澳社会在面对中国时的心理焦虑情绪,通过污名化得以部分释放。而在政客的支持和操弄下,对华污名化迅速转变为澳限制与华开展正常交往的官方政策。尽管近年来澳大利亚也出现了一些反思其社会主流涉华言论的声音,试图对“中国威胁论”进行质疑与解构
(三)污名扩散———西方国家对“锐实力”概念的炒作
在内政外交面临双重困境的背景下,澳大利亚媒体为缓解国内的焦虑情绪,大肆宣称“中国威胁论”的新版本———“中国渗透论”,对涉华的政治、经济以及人文交流活动进行攻击。这些话语建构出一套中国政府“为攫取权力对澳大利亚进行全方位渗透,严重威胁澳大利亚国家安全”的话语体系,并逐渐塑造了澳大利亚部分决策者和民众的对华认知。这种话语架构自澳大利亚对中国展开污名攻击伊始,便得到了以美国为首的部分西方国家的大力支持。西方媒体纷纷推波助澜,对澳大利亚的反华运动进行声援,而澳大利亚在其中扮演了“先锋”角色。
随后,不仅西方学术界、研究机构发布了许多研究报告对“中国渗透论”加以佐证,而且许多政客也多次在公开场合发表言论支持这种论调。以“文化渗透论”为例,美国参议院国土安全和政府事务委员会于2019年发布了题为《中国对美国教育体系的影响》的报告,谴责得到中国政府资助的孔子学院可能损害美国的学术自由。美方宣称,孔子学院以推广中国语言和文化为名,向美国大学校园输出中国审查制度,其本质是中国发展软实力的战略载体和宣传工具,旨在改变美国和全世界对中国是经济和安全威胁的印象,并主张孔子学院不应该在美国继续存在。
由此可见,澳大利亚鼓吹的“中国渗透论”在对中国污名化的过程中不仅完成了自我论证,还在部分西方国家引发了共鸣。澳部分媒体和政客营造出的对华意象,迎合了西方社会近年来对中国迅速复兴的不安与恐惧,激起了部分西方国家“同仇敌忾”之感。以美国为首的部分西方国家纷纷作出回应,在西方世界掀起了一股声势浩大的对华污名化运动。其中,“锐实力”概念的广泛炒作,是“中国渗透论”的污名从澳大利亚扩散至西方社会的典型表现,也是西方舆论对中国进行集体污名化的话语攻击。
2017年12月5日,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发布了一项题为《锐实力:日益增长的威权影响力》的研究报告,详细分析了“锐实力”的概念及影响。该报告宣称,中国和俄罗斯等“威权国家”在过去的十年间投入大量资金,通过开展人文交流活动对其他国家进行渗透,以塑造世界各地的公众舆论,并将这种“试图刺穿或渗透目标国家政治和信息环境的能力”定义为“锐实力”。
事实上,西方对“锐实力”这一概念的广泛宣称,构成了对中国(以及俄罗斯)的污名。该词充满了负面的隐喻与联想:“威权主义”“渗透”“欺骗”“操控”,带有极强的政治内涵,体现的是西方国家对中国独特发展道路取得成功的焦虑与恐慌。在这种情势下,西方社会借澳大利亚反华风波,将中国在海外开展的正常人文交流活动污名为“渗透西方民主国家的锐利刀锋”,赋予其“渗透他国”的战略意图,把中国抹黑成不道德的强权,从而为西方对中国进行围堵与打击赋予理由。污名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显而易见,这是西方凭借其话语霸权为其“双重标准”下的外交实践所进行的合法性论证。
全球新一轮“中国威胁论”的出现与澳大利亚的对华污名化息息相关。此轮对华的污名,从澳大利亚完成构建,迅速扩散到其他西方国家并获得广泛认同。而澳大利亚对华进行污名的基础是面对中国复兴产生的深切焦虑,这促使澳大利亚构建起攻击中国的一系列话语;这套话语体系一经传播,便在西方社会找到了“知音”,吸引了不少西方国家追随澳大利亚对中国进行攻击。这就是此轮西方对华污名的生成过程。当污名化过程得以完成,许多西方国家也就接受并内化了对中国的歪曲认知,采取压制性的对华政策。时至今日,对华污名已成为许多西方国家的主导话语。2020年西方国家在中国应对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出现的大量对华负面报道,以及对中国人出入境所采取的不合国际规范的应对措施,就是西方对华污名化话语体系扩散并影响西方对华政策实践的最新例证。
五、结论与启示
本文结合社会学、心理学的既有研究成果,对国际关系中污名相关的概念进行了初步界定,并对污名的生成机理进行了理论提炼。本文认为,污名的生成一般需要经历污名萌生、污名发展与污名扩散三个阶段,而群体焦虑、歪曲认知与话语架构则分别构成了“情感—认知—行为”维度的关键力量。需要强调的是,污名生成的三阶段并非因果式机制,而是一种条件式机制。也就是说,污名萌生为污名发展提供了可能,污名发展为污名扩散提供了前提,存在群体焦虑并不一定会线性地产生歪曲认知与话语架构,最终导致污名生成。不过,污名生成一般意味着施污国围绕受污国经历了群体焦虑、歪曲认知和话语架构三个阶段。
本文试图解决的问题非常有限,仅仅聚焦于污名相关概念的界定,以及对污名生成提供一种可能性的解释,并对其理论适用性做了初步验证。由于篇幅与能力所限,本文暂未对污名化的类型、效果以及应对污名化的策略等重要内容展开分析。在案例部分,本文仅选取了具有代表性的澳大利亚对华污名行动进行验证,仍需后续丰富案例、扩展其运用范围,并逐步完善分析框架以提高解释力。从政治心理学角度探究污名主观建构的进程和影响,有助于丰富学术界对国家声誉、国家形象等相关议题的理论认识,值得学术界展开更为精细化的理论探讨,并结合更丰富的案例予以实证检验。
本文的研究具有一定的政策启示。自2017年下半年以来持续至今的澳大利亚对华污名化行动,凸显了中华民族复兴进程中所面对的外交挑战的多元性与复杂性。中国对澳大利亚污名行动的应对,不仅事关中澳关系的发展前景,而且事关中国复兴过程中国家形象的塑造和国家利益的维护。近年来,在处理大国关系和周边关系的过程中,中国外交的诉求日渐增多,在一些争端领域也展现出较为强硬的姿态,不可避免地使周边国家产生了对华焦虑与恐惧的消极情绪,也给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炒作“中国威胁论”提供了可乘之机。可以预见的是,随着中国影响力的继续提升,针对中国的污名化仍有可能继续存在甚至升级。为了减少污名给中国国家形象和国家利益造成的负面影响,中国外交或可从污名生成的三个阶段入手,分别采取有针对性的措施予以应对。
首先,中国在处理与他国的双边关系时,应注意促进情感交流、培养情感基础、密切情感关系。在相互尊重、平等互利的基础上,通过完善领导人互访机制、扩宽“二轨外交”渠道等方式来削弱对象国对中国的焦虑、恐惧、怨恨等消极情感,增强对中国的信任、希望等积极情感,培育友善的情感氛围,促进双方的相互理解与信任。
其次,面对外界舆论对中国形象的歪曲与误读,中国应保持大国定力,展现出自信、开放和包容的姿态,避免对施污国的污名化行动表现出应激化和报复式的自我防御,而陷入恶性循环之中。与此同时,中国政府在政治发声时要更加谨慎,尤其要注意表述的方式与内容是否会引起他国不必要的误解,从而避免给他国的对华鹰派提供口实炒作“中国威胁论”。此外,中国媒体应采取主动策略,不仅要提高国际传播的实力,而且要掌握国际传播的艺术。在讲好中国故事的同时,也要对恶意抹黑中国形象的国际舆论进行有力驳斥,使世界对中国的了解更加真实客观。
最后,针对西方舆论对中国正常外交活动进行污名化的集体行动,中国应提供替代性的话语框架。长期以来,以美国为首的部分西方国家将中国在国际社会的行为置于“威胁”的框架下进行解读,形成了中国有意重构当前国际秩序的既有成见。对此,中国应提供竞争性的话语框架,尝试主动重新界定威胁主体,提供新的解决方案。当前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可以被视为一种框架重构的重要努力。不过,中国仍需进一步加强这方面的努力,构建起简洁真实、系统全面且符合中国利益的话语体系,以凝聚国际社会的广泛共识,减轻中国外交面临的污名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