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初期的中美竞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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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学通,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电子邮箱:yanxt@tsinghua.edu.c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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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学通.
在2019年9月24日开幕的第74届联合国大会上,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Antonio Guterres)在其开幕词中说:“世界有碎片化的危险:世界一分为二,地球上两个最大的经济体创造了两个相互独立并且相互竞争的世界,每个世界都有各自主导的货币、贸易和金融规则,拥有各自的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技术,以及各自具有零和性的地缘政治和军事战略。”
一、是不是新冷战?
有关中美之间将会爆发新冷战的预言已经流行了很多年。2014年2月21日,英国《金融时报》发表了一篇题为《美国vs中国:这是新冷战吗?》的文章。英国《金融时报》记者杰夫·戴尔(Geoff Dye)根据他的观察表示,五角大楼的海空一体战概念“主要针对的就是中国”,然而“迄今为止,即使将公开的证据推向极端,也难以表明这些做法就是新冷战的宣言”。
2017年特朗普政府发布第一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后,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中美冷战不可避免。这份官方文件将中国定义为美国的主要挑战者,并判定美国面临的主要战略问题是大国地缘政治竞争,而非恐怖主义。
彭斯的演讲内容非常明确,因此很多人将其视为中美新冷战的重要标志。美国对外政策专家查尔斯·埃德尔(Charles Edel)和哈尔·布兰德斯(Hal Brands)在解释新冷战为何不可避免时表示:“随着中国和美国之间的紧张关系加剧,人们开始担心中国和美国正在进入一个新冷战——又一个可能持续数十年的国际体系重塑之战。”
与上述观点不同的是,包括笔者在内的一些人(主要是学者)不同意新冷战即将来临的观点。这派学者强调,虽然中苏两国在意识形态上都是共产主义,但中国和苏联之间有很大差异。在美国的2017年《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公布后不久,笔者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出:“尽管美国对华新政策势必对国际政治产生强烈冲击,但它并不意味着冷战必将到来。中美竞争和冷战时期的美苏竞争,两者有三个重大区别。”
新冷战即将到来的观点在2018年曾非常流行,到了2019年年底,这种舆论开始弱化。虽然中美贸易摩擦于2018年3月爆发,并在2019年升级成为技术脱钩和金融冲突,但这场冲突并未演变成中美两国的意识形态对抗。这意味着导致两国战略竞争的不是意识形态,而是世俗利益。尽管在过去5年多的时间里人们不断地预言新冷战将爆发,但新冷战并未如预期那样发生。人们开始逐渐相信,正在形成新秩序的世界并不必然导致冷战来临,但是有关这种新国际秩序的具体特征及其形成原因的讨论还不多。笔者试图通过以下几个部分描绘这种新秩序的总体特征,并解释其形成的原因。
二、分析数字影响的方法
从研究方法上来讲,我们需要控制冷战和现在两个时期共有的战略因素,否则就难以避免误将两个时期的共有因素视为导致这两个时期重大差别的原因。厘清共同战略因素有助于我们理解它们对这两个时期国际政治的相似影响。这些相似的影响误导了人们以为新冷战即将来临。
两极格局、核武器以及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意识形态冲突是塑造冷战特性的三大战略因素。美苏两极格局促使两国争夺全球主导地位,并迫使其他国家分别与美国或苏联结盟。核武器防止了核国家之间的直接战争,但并不能阻止它们之间的代理人战争。意识形态冲突使得不同意识形态的政党都将对方视为邪恶势力,将消灭对方视作最高目的。
如今,中美竞争取代了美苏两极。核扩散使得更多的国家拥有了终极武器。中美在意识形态上的差异与美苏相似。因此,由这三个因素建构的冷战思维会对冷战和当今两个历史时代的外交决策具有相似的影响。这三个因素的存在可以解释冷战和当今的相似性,但是解释不了这两个时期的差异性。
为了理解冷战时期的国家行为与当今国家行为的差异,我们就必须考查冷战时期不曾有的当今时代的新战略因素。新因素可能有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两个因素是:西方国家内部的意识形态冲突和数字技术的快速发展。因此,本文将着重探讨西方国内意识形态冲突是如何降低意识形态对外交决策影响的,以及数字技术进步是如何塑造起数字思维并影响数字时代的外交决策的。
基于上述观察,本文提出三个假设:第一,当人们普遍认为意识形态或政治制度与经济增长和国家安全无关时,决策者们在决策时将较少关注意识形态;第二,随着以互联网为基础的数字技术不断进步,数字经济和网络安全分别成为国家财富和安全的最主要方面,于是技术优势,主要是数字技术优势,将成为新格局下两个超级大国战略竞争的核心领域;第三,只要冷战一代仍然掌握着国家权力,冷战思维和数字思维就会对数字时代的外交决策产生混合影响。由于外交政策同时受到这两种思维的影响,因此国家间互动将会塑造出一种新的国际秩序,笔者称之为“不安的和平”
图1
在当今数字时代,国家对外决策同时受到冷战思维和数字思维的影响。冷战思维建立在意识形态的信念和偏见之上,而数字思维则是建立在对科技力量特别是数字能力的信念之上。数字思维是指从网络安全和数字经济的角度看待和应对国际战略问题的思维方式。在数字时代初期,这种思维强调网络空间对国家生存的战略意义比地球上的自然空间——陆地、海洋和空气——更为重要,而数字优势则会带来全球主导地位,这种主导地位是建立在一个国家先进的数字经济和网络安全之上的。
由于不同国家的数字能力存在较大差异,因此数字思维对他们的影响程度有所不同。就数字化程度而言,国家可以分为高数字化国家和低联网国家。各国不同水平的数字能力将导致不同的数字政策。总之,本文旨在厘清新国际秩序的特征;在此基础上讨论当今大国政策制定的共同特征及其与冷战时的差异。
虽然本文将数字技术进步视为塑造新秩序特征的一个关键因素,但本文假定,技术进步只能改变国际政治的内容和形式,而不能改变其本质。权力竞争仍是国际政治的本质。例如,中美两国在5G移动通信标准上的竞争和美苏争夺意识形态影响力的竞争,两者均由获得国际主导权所驱动。
基于上述假定和假设,本文下一节将阐述两大国竞争格局、核武器和意识形态冲突的影响,其后接下来的一节将讨论数字技术的发展。依据上述两节的讨论,本文将讨论以中美两国为代表的大国对外战略,因为中美两国的战略对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基于笔者对于数字时代大国对外战略政策制定的理解,本文试图通过描述特征的方式,勾勒出新国际秩序的总体图景。在结论部分,笔者将对我们所处的数字世界进行预测。
三、两大国竞争格局、核武器和意识形态冲突的影响
冷战思维与两大国竞争格局、核武器以及意识形态冲突三个因素紧密相关,本节将考察这些因素的现状和影响。尽管这些因素仍像冷战时期一样影响政策制定,但是它们(尤其是意识形态因素)对于政策制定的影响程度有所不同。与冷战期间相比,当今核武器的影响力因核扩散而扩大了,两大国竞争格局的影响力则基本持平,意识形态冲突的影响力开始大大减弱。由于意识形态冲突的影响力下降,因此意识形态驱动的对外政策不但变得过时而且缺乏效力。
第一,2019年是标志中美两国竞争格局形成的起点。所有的国际格局都是由大国之间的实力结构和战略关系所塑造的。目前的国际实力结构表明,中国和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国家。2019年,美国军费支出超过7000亿美元,中国军费支出超过1700亿美元。与此同时,军事预算排名第三的国家——印度,其预算为609亿美元,不到美国的1/10或略超中国的1/3。
就战略关系而言,几乎所有国家都面临着在中美两国之间选边的压力,许多国家的领导人都意识到了这一情况。2019年5月,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在香格里拉对话会上表达了他的担忧,他表示,像新加坡这样的小国不愿被迫在中美之间选边。
第二,核扩散进一步降低了有核国家之间发生直接战争的风险。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核武器防止了所有有核国家之间的直接战争。印度和巴基斯坦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拥有核武器,此后两国的军事冲突从未升级到战争水平。最新的案例是2017年美国和朝鲜之间的危机,该危机结果表明即使拥有初级的核武器也可以防止核国家之间的战争。
2017年4月5日,朝鲜试射了一枚中程弹道导弹,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表示,美国准备采取单独行动以应对朝鲜的核威胁。
第三,意识形态对国际事务的影响远远弱于冷战时期。目前,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意识形态的流行程度能像美国倡导的自由主义和苏联倡导的共产主义在冷战时期那样流行。冷战结束后,自由主义成为全球的主导意识形态,但自2016年欧洲民粹主义和美国反建制主义兴起以来,自由主义影响力急剧下降。这一趋势的两个标志性事件是英国“脱欧”和特朗普在美国总统大选中获胜。
中国崛起使得过去美国主导的单极格局转变成中美竞争格局。然而,中国并未像冷战时期的苏联那样在国际上大力拓展意识形态。中国过去40多年的成就是建立在以邓小平“猫论”为代表的务实主义基础之上,即“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中国政府一再强调意识形态在国内治理中的重要性,在国际意识形态问题上保持谨慎,避免陷入争端。例如,自2018年美国副总统迈克·彭斯发表针对中国的新冷战演说以来,美国国会、国务院和五角大楼的负责人都主张应该在国际舞台上与中国进行意识形态对抗。
意识形态无法再像冷战时期那样成为战略合作的政治基础。熟悉冷战历史的人可能认为,意识形态在国际关系领域的作用下降只是源于自由主义的自然调整,它将随着中美战略竞争的加剧而恢复其上升势头。然而,我们可能很难看到这一愿景成为现实。首先,中国避免意识形态对抗的意图避免了这种性质的对抗所可能导致的世界分裂。其次,特朗普政府奉行的“美国优先”原则阻碍了美国与其他西方国家强化双边关系。“美国优先”原则根植于反建制主义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包含了保护主义、孤立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
此外,政治制度决定论正在失去魅力。尽管自由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在许多方面有分歧,但是两者都认为政治制度决定了国家所能取得的社会和经济成果。冷战期间,各国政府根据意识形态来选择阵营,这主要是因为它们认为以意识形态为基础的政治制度决定了各国的命运。西方国家在冷战中的胜利进一步增强了人们对于西方政治制度的信心。然而,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政治制度决定论已经无法解释为何国际权力再次重新分配,政治制度决定论面临着现实经验的挑战,即中美两国的政治制度截然不同,但两国同时拉大与其他大国的实力差距。例如,自2010年以来,日本一直保持着世界第三大经济体的地位,但是美国GDP和日本GDP之比从2008年的2.92倍扩大到2019年的4.2倍,同期中国的GDP从相当于日本的91.2%增长到日本的2.8倍。
四、数字科技进步的影响
尽管数字技术的历史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但是数字技术发展所带来的社会影响显现出来却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情,这种影响主要基于互联网的发展。在过去的15年里,数字技术的发展对于国际政治而言变得至关重要,因为数字经济的发展速度已经超越了任何其他经济领域,网络安全则已经成为国家安全的核心领域。在当前中美竞争的国际格局中,数字技术的发展将会进一步增强数字思维对外交决策的影响。
(1)基于互联网的数字技术已经成为财富积累的新途径,并且在大国经济中的比重会迅速上升。数字技术使得数据成为一种与自然资源有着不同特征的经济资源。数据作为一种新的资源,其消费量越大,其总量就越大,而自然资源则相反。数字经济是将数据转化为财富,主要依靠数字技术创新来产生和获取数据的价值。
图2
数字经济正在成为全球经济特别是中美两国经济增长的主要引擎。根据华为和牛津经济研究院的研究,在2001年之后的15年里,全球数字经济的增速是全球GDP增速的2.5倍,在2016年达到约11.5万亿美元,是2001年的两倍,占全球GDP的15.5%。
中美两国数字经济优势将使得世界各国与中美两国的经济差距进一步拉大。2018年,美国的GDP为20.5万亿美元,中国为13.6万亿美元,全球GPD总量为85.9万亿美元,美中两国分别占全球GDP总量的23.9%和15.8%,共占全球的40%。
以互联网技术为基础的数字技术创新推动了数字经济的蓬勃发展,在国际政治中,自然资源的重要性将持续下降。由于高数字化国家可以轻而易举地利用新发明的数字产品和服务换取自然资源,这些国家将不需要进行控制自然资源的竞争,这将导致俄罗斯和中东国家这样依赖自然资源出口的国家在与高数字化国家(尤其是美国和中国)的关系中影响力持续下降。2019年,美国从叙利亚撤军是美国从中东地区撤出军事力量的起点。
(2)以互联网为基础的数字技术使得网络安全成为首要的国家安全问题。互联网和水、电一样,已经成为人类现代生活的基本必需品,国家生存已镶嵌在网络安全之中。网络安全涉及网络攻击、网络情报和网络防御等,这些都已成为国家的日常工作。网络攻击不仅发生于政府之间,也发生于政府和非政府组织支持的黑客组织之间,网络防御已成为政府和民间机构的日常主要任务。
对网络安全的担忧将会促使中美两国减少互联网和数字技术上的相互依存,因为互联网的相互依存使得双方易受对方战略行为的伤害。除此之外,两国还将努力阻止其他国家获得它们的先进科技,同时减少对于其他国家的数字依赖。例如,中国领导人说:“如果核心元器件严重依赖外国,供应链的‘命门’掌握在别人手里,那就好比在别人的墙基上砌房子,再大再漂亮也可能经不起风雨。”
网络安全还为政府将经济发展视为国家安全的一部分提供了合理性。2014年,中国政府制定了以经济安全为国家安全基础的综合安全战略。
数字经济以及网络安全问题的进一步发展将会塑造出数字思维,这种思维不仅影响中美两国,还将影响绝大多数国家的对外战略决策。中美两国所取得的数字科技进步必将在全球推广,任何国家都无法避免中美数字竞争对他们的影响。与此同时,线上生活变得和线下生活同等重要。自从智能手机问世以来,中青年人群上网时间日益增多。
图3
“数字思维”是一个比“网络思维”含义更广泛的概念,因为它不仅强调技术进步对于网络主权和网络安全的影响,还强调了数字优势的重要性。网络思维反映了人们对于互联网技术应用的思考,主要表现为对网络安全的关注,而数字思维则表现为对网络安全和数字经济两者的担忧。网络安全和数字经济包括互联网技术在内的所有数字技术。也就是说,网络思维是被涵盖在数字思维之内的。
数字思维与冷战思维存在诸多的政治差异,其核心差异在于:数字思维强调技术优势为决定性因素,而非意识形态;冷战思维则恰恰相反。数字思维使得决策者们担心竞争者的数字技术对外扩张,因为他们担心其他国家占有相对的数字优势;而冷战思维使得决策者们担心竞争者的意识形态扩张,因为它们担心他国不同意识形态的邪恶性质。受冷战思维支配的决策者们总是为自己的意识形态而自豪,而受数字思维支配的决策者们则总是认为自己的数字能力不够强大。
五、数字时代初期的决策
冷战思维强调意识形态威胁和地缘政治控制的重要性,这种思维方式促使决策者们根据意识形态差异判断敌人,采取地缘战略遏制敌人。与冷战思维不同,数字思维促使决策者们根据网络攻击和网络情报来源判断敌人,寻求数字技术的主导权。哈尔福德·约翰·麦金德(Halford John Mackinder)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将地缘战略思维引入国际政治分析,当时还没有大型飞机制造技术,更不用说互联网或其他数字技术。在数字时代,数字经济和网络安全取代了自然资源和战略要地在国家战略利益中的核心地位。地缘战略是二维的思维方式,而数字思维则是一种四维的思维方式。在当今中美两国竞争的数字世界,冷战思维和数字思维将同时影响中国、美国及绝大多数国家的对外决策。
(1)随着数字时代的来临,作为最强的超级大国,美国将会采取选择性“脱钩”战略来维持其主导地位,而不会像冷战时期那样采取全面遏制战略。美国取得的冷战胜利使得冷战思维成为美国两党共同的思维方式,这必然对特朗普政府及其后的美国政府产生深远影响。包括脱钩政策在内的经济制裁将会成为美国对付与其意识形态不同国家的主要方式,这种方式既会用于对付中国和俄罗斯,也会部分地用来对付与美国有严重经济利益冲突的西方国家,如某些欧盟成员国。不过,经济制裁和脱钩政策将是选择性的,而不是全面的,于是脱钩战略在两个方面与冷战时期的遏制战略不同。第一,意识形态对抗不是脱钩战略核心。第二,美国不会完全断绝与主要对手中国的联系,在一些非敏感领域还会保持某种相互依存关系。
受数字思维影响,美国脱钩战略的重心将置于遏制中国的技术发展,特别是数字技术发展。脱钩战略的目的并不是要毁灭中国,而是要减慢中国的技术进步速度,保持美国与中国之间有足够大的技术差距,从而达到维持美国全球主导地位的目的。为了保持对中国的技术优势,美国将会在某些特定领域里与中国脱钩,而非在所有领域进行全面脱钩。美国的技术脱钩政策始于2018年12月,即美国要求加拿大政府逮捕中国科技巨头华为公司的首席财务官孟晚舟。
由于意识形态不再是决策时的最主要考虑因素,美国倾向于采取单边主义战略而非多边主义战略。大多数西方人不认为中国的意识形态具有苏联意识形态那样的威胁。冷战史学者梅尔文·莱弗勒(Melvyn P.Leffler)认为:“当今的中国政府也许蔑视西方的民主,并且宣传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但全世界都看到,中国接受了资本主义的思维方式和民族主义精神。中国不像苏联那样虚情假意地支持平等和正义,中国也没有能力利用邻国的不满。”
(2)相对美国而言,作为一个新兴的大国,中国将采取选择性的对抗策略,而不是苏联在冷战时期采取的全面对抗策略。冷战思维对中国外交政策的影响要小于对美国的影响,因为中国已从苏联的失败中吸取了教训。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丝毫不受冷战思维的影响,中国决策者一直对政权安全保持警惕并且近年来不断强调“坚持从巩固党的执政地位的大局看问题”
与美国相比,中国更加强调数字技术关乎政权安全的重要性,数字思维对中国政策制定的影响也更为深远。2016年,中国领导人不无担忧地表示:“互联网核心技术是我们最大的‘命门’,核心技术受制于人是我们最大的隐患。……我们要掌握我国互联网发展主动权,保障互联网安全、国家安全,就必须突破核心技术这个难题,争取在某些领域、某些方面实现‘弯道超车’。”
在对外政策方面,数字思维还推动中国与其他国家开展更多的科技合作,特别是数字技术合作。2018年4月,中国政府发布有关建设“数字丝绸之路”的政策文件,与各国开展更多数字项目合作。
(3)面对中美数字领域的竞争格局,大多数国家将不会根据战略关系单选一边,而是针对具体议题在两国之间采取对冲战略。对冲战略不同于中立或不结盟战略。中立或不结盟是指在两个相互竞争的超级大国之间不选边,对冲战略则是指根据不同议题分别且同时选边两个超级大国。例如,在经济问题上选边中国,在安全问题上选边美国。对冲策略是冷战思维和数字思维交织的结果。冷战思维促使大多数国家在中美之间选边,而数字思维则促使他们从实际利益而非意识形态教条的角度出发进行选边。由于各国的实际利益存在较大差异,因此各国的对冲战略也存在着较大差异。
在经济问题上,大多数国家都支持中国,反对美国的保护主义和单边主义。2017年,在特朗普入主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之后不久,西方大国就在全球贸易原则问题上发生严重的经济争端。特朗普政府提出保护主义的“公平贸易”原则,而欧洲国家和日本则坚持自由主义的贸易原则。
在安全问题上,美国当前的国际支持多于中国,但对美国的支持呈减弱趋势,而对中国的支持则有上升趋势。中国没有军事同盟,而美国有很多军事盟友,这是在国际安全问题上美国的国际支持多于中国的主要原因。美国与中国在南海的对抗,不仅得到了相关的东盟国家的支持,也得到了日本和英国的支持。然而,现在出现了一种新的趋势,即美国在国际安全问题上不像过去那样受欢迎了。根据皮尤调查,受访民众将美国视作主要威胁的均值,2013年为25%,2017年为38%,如今约为45%。
在意识形态方面,尽管与美国政治制度相似的国家比与中国相似的多,但是这些国家在中美之间选边的策略却越来越不关注政治制度的异同。随着自由主义的影响力在欧洲被民粹主义侵蚀,在美国被反建制主义侵蚀,西方的意识形态在国内和国际两个层面上都出现了分裂。
六、不安的和平国际秩序
在冷战思维和数字思维相互交织的影响下,大国外交政策的互动将塑造出新的世界秩序。我们可以从状态和特征两个方面分析这一秩序。这种秩序的状态将表现为长期的不对称的中美竞争格局和不安的和平这两点上,其特点则体现在新国际身份、主权规范的回归以及从多边主义向单边主义倒退这三点上。
(1)当前开始的不对称的中美竞争格局将长期持续,并且形成一种双中心主导的数字世界。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的趋势将会长期持续,至少持续20年。核武器将阻止中美之间发生互相毁灭的直接战争,现有的数字优势将确保它们的实力增长速度快于其他大国,两国内部的政治分歧都不足以严重到像1991年的苏联那样导致国家解体。因此,认为正在出现的中美竞争国际格局将是一种短期现象的看法是错误的。
中美竞争的零和本质将会塑造一个由两个中心分别主导的数字世界。尽管欧盟在2020年初发布了旨在改善其数字竞争能力的《塑造欧洲的数字未来》战略文件,但是欧盟的去中心化趋势大大削弱了欧洲国家参照空中客车建立欧洲跨国电信公司的可能性。
(2)正在形成的国际秩序将是一种不安定的和平秩序,在这种国际秩序中,大国之间没有直接战争,也很少进行代理人战争,但是大国之间网络攻击盛行。在新的世界中,美国将不愿像冷战后那样承担单极主导时期的全球领导责任。特朗普强调,“美国不能继续做世界警察”,在他看来,世界警察这一角色得不偿失。
在缺乏全球领导的情况下,现有的国际规范则无法得到有效执行。与此同时,新的规范也建立不起来,因而网络暴力将会十分猖獗。网络攻击和破坏将会成为军事攻击的另一种形式,且每天都会发生。网络战在网络空间进行,没有大规模人员伤亡。对普通人来说,网络战远没有传统战争那么令人担忧,因此,对于网络战的政治伦理约束将远远弱于对于常规战争的约束。此外,频繁发生的网络战还会加速数字技术的创新。
用“均势”这一概念解释数字时代国际关系的变化将面临严重挑战。中美两国数字技术进步的速度差别将改变两国的实力对比,但这种变化不会导致两国爆发传统战争。因此,包括中美两国在内的大国普遍认为,不必靠维持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均势来维护世界和平。此外,即使网络战每天发生,也不会造成直接人员伤亡;大国对于达成类似冷战时期以及冷战后早期的那种具有实质意义的军控协议也缺乏兴趣。例如,美国在2019年退出《中导条约》后,建议美俄中三方谈判这一条约,中俄都不支持其建议。
(3)数字时代的新国际身份将出现,“西方”这一概念将非政治化。冷战结束后,“东方”一词从国际关系的话语中消失了。在未来的数年里,“西方”一词可能也会有相似结果。尽管“西方”这一概念仍可能适用于文化领域,但是西方国家之间的冲突加剧将会使得这个词语在国际政治中失去意义。2020年,第56届慕尼黑安全会议的主题定为“西方的缺失”,这反映了某种西方国家共同身份的认同在弱化。在闭幕会议上,慕安会主席沃尔夫冈·伊申格尔(Wolfgang Ischinger)指出:“如果我们(欧洲和美国)不能倾听彼此,我们之间就会存在问题。”
随着地缘政治思维的式微,国际关系中的“南”和“北”两个概念的使用频率也将大幅减少。巴西已经宣布放弃发展中国家地位,这意味着金砖四国不再被视作一种南方国家组成的国际机构。
在当今兴起的数字世界里,新的身份概念将随着不同领域的变化而出现。在经济领域,“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可能分别被“高数字化国家”和“低联网国家”所取代。这两个概念出现在一份联合国贸易与发展会议的报告当中。
(4)网络主权规范将可能通过2~3个独立的数字系统建立起来。包括中国和俄罗斯在内的许多国家都将无控制的网络信息流动视为政权安全的威胁,这些国家在努力地推广“网络国家主权”的概念。
数字主权的概念伴随着网络主权的概念应运而生。欧洲目前在数字技术方面落后于中美两国。面对美国科技公司主导欧洲市场并且收集欧洲公民个人数据的现状,柏林、布鲁塞尔以及巴黎的欧洲人不断呼吁建立“数字主权”。
网络安全威胁和数字竞争有可能拆散全球互联网,形成至少两个或三个相互独立的网络系统。出于战略安全考虑,中国军方采用的北斗系统势必在民用市场上与美国的GPS系统形成竞争。
(5)从多边主义向单边主义倒退代表了一种新的国际规范,即相互猜疑和不遵守国际协议的现象盛行。美国采取的单边主义行为加剧了所有大国对美国随意制裁他国的疑虑。除此之外,美国的单边主义行为势必还被许多国家效仿,因为它们相信效仿美国能得到好处。
全球治理将会继续衰退,技术保护主义则会常态化。数字大国的竞争加剧,这将增加它们对于相互依存的脆弱性的担忧,这种脆弱性是由全球产业链的相互依存造成的。这些大国将会倾向于缩短国际产业链,甚至转向产业链国内化。特朗普政府认为全球化对美国有害,中国对全球化的支持则限于经济领域。中美战略竞争还将阻碍他们共同建立管理数字或网络合作的多边体制。由于国家之间的制裁、限制及脱钩增多,全球治理将会进一步减弱。由于国家实力的核心来自技术创新优势,美国已开始带头限制中美学术交流。
七、结论
冷战思维和数字思维将在未来20多年里相互交织,一起影响大多数国家的对外决策。鉴于大国的领导们大多出生于1950年代和1960年代,而且中美竞争格局可能持续20年,因此冷战思维会促使决策者们遵循单边主义的原则。不过,数字思维将会防止决策者们完全复制冷战时期的策略,促使他们采取有利于提高数字经济以及网络安全的策略。中美竞争的焦点将会集中于建立国际秩序的问题上,而不是相互毁灭对方。国际秩序问题则是关于如何建立符合各自利益,尤其是互联网主导权和数字优势的问题。故此,两国都可能利用意识形态差异来实现物质利益,而非向世界推广各自的意识形态。此外,中美两国均无力提供一个单边或者联合的全球领导,这使得即将来临的国际秩序将比冷战后时期更为混乱,不过战争暴力将少于冷战时期。
中美两国竞争数字优势的新格局始于2019年,这一竞争将会加剧国际社会的分化,且加速未来20年内世界中心向东亚转移的趋势。中、日、韩三国的数字化水平可能在20年内变得高于大多数欧洲国家。到2040年,东亚的智能城市数量可能会超过欧洲。同期内,中美两国与世界其他国家的数字差距将进一步拉大。十年后,中美两国的GDP和军费支出之和将分别占全球GDP和军费的一半以上。中美竞争格局的巩固意味着大多数国家的边缘化,以及高数字化国家和低联网国家的分化。
数字思维将取代地缘政治思维,成为影响大国决策的主要战略思维。以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为基础的对外政策将无法实现大国的战略目标。“西方”“东方”“南方”和“北方”等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的身份概念将会逐渐消失,而“高数字化”和“低联网”等数字和网络身份概念将会变得流行起来。大多数国家将在美国和中国之间采取对冲策略,以应对两国类似波音和空客的双中心的垄断竞争。“选择性”将成为大国对外战略的共同特征,将体现在脱钩、对冲、接触和合作等战略中。
当前,国际秩序正在历史性地转向不安的和平,呈现出全球化的负面影响凸显和全球治理陷入低潮。类似大流感、网络攻击、互联网碎片化、数字税收、经济制裁、违反国际规范和国际承诺的行为不断涌现。国家越来越不在乎战略信誉,欺骗和违约的行为将变得流行。网络主权和数字主权的概念将促使许多国家减少相互依存,缩短产业链,规避全球治理责任。由于大国间的相互猜疑变得十分普遍,多边国际协议难以达成。以美国和中国为首的世界大国将主要依靠双边外交方法而非多边外交方法来处理国家间冲突。
数字思维是一个正在不断发展的全新概念,目前人们尚未充分理解其内容和作用机制。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数字思维对外交决策及国际关系的影响将会越来越大,且未来的科技进步将进一步扩大数字思维的影响力。故此,数字思维这一概念值得我们进一步观察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