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地区主义研究30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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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协峰,中国政法大学全球化与全球问题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电子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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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协峰.
一、 引言
地区主义研究(Regionalism study)在国内外都是一个新的学术知识增长点。国际上,自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地区主义研究已经发展成为诸多社会科学分支领域(如欧洲学、比较政治学、国际经济学、国际地理学、国际关系学和国际政治经济学等)中的“一个新兴学术产业”
中国地区主义研究作为一个学术领域的构建经历了一个渐进发展的历史过程,对此,曾有几位学者做过研究综述和评析。
基于上述考虑,本文意在回答:近30年来,中国地区主义研究是怎样自觉构建成为国际关系学当中一个重要学术领域的?其创生、起飞和发展成长的过程中都有什么特点和具体成就?其间有什么研究上的进步,又有什么值得反思和改进之处?
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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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2020年地区主义主题文章年度发表趋势图
说明:此图据检索中国知网(CNKI)1991—2020年期刊文章数据制作。笔者主要以“地区主义”“区域主义”“新地区主义”“新区域主义”为检索主题词,并选择“中国政治与国际政治”“经济体制改革”“贸易经济”“政治学”四个学科,检索后人工去重并去除“学术会议”和“报纸”文章,保留“学术辑刊”和“特色期刊”文章,得到文章1330篇。
图2
图2
1991—2020年地区主义主题学位论文年度发表趋势图
说明:此图据检索中国知网(CNKI)1991—2020年学位论文数据制作。检索条件同图1说明,得到硕博士学位论文450篇。
据此,本文将中国地区主义研究最近30年(1991—2020年)的学术史划分为三个十年期,分别是创生期(1991—2000年)、起飞期(2001—2010年)和平台期(2011—2020年),而且不同时期各有不同的学术发展特征,总体上可分别概括为除旧布新(创生期)、开放包容(起飞期)和比较转向(平台期)。下面,本文通过具体考察这三个时期的学术历程,来分别展示其发展特征。
二、 除旧布新的创生期(1991—2000年)
20世纪90年代,受世界地区主义复兴潮流和中国参与地区合作实践的驱动,中国地区主义研究破土而出,因而可称之为“创生期”。创生期内,一些重要的国际关系学术期刊积极引入国外相关论述,一些青年国际关系学者勇敢涉入、大胆摸索,智库研究也开始活跃,最终促使中国地区主义研究伴随中国国际关系学和国际政治经济学的学科构建同步发展、自觉创生。特别是,第一批地区主义研究者呼应当时世界上的地区化新潮流,主张摒弃各种旧地区主义(old regionalism)观念,而致力于新地区主义(new regionalism)的研究,体现了鲜明的除旧布新特征。
(一) 实践催生
“形势比人强”,实践是学术理论的“催生婆”。1991年,海湾战争、苏联解体,世界形势出现明显转折,当年底的欧共体首脑会议正式通过成立欧盟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引发了全球关注地区主义的“新浪潮”。
中国对亚太地区主义实践的积极参与和推动也从1991年正式开始。据研究者确认,“1991年是中国地区合作史上的一个重要年份,中国在参与地区合作的进程中迈出了第一步”
无疑,世界地区化形势的快速发展以及中国对亚太地区主义实践的积极参与,引发了学术界的关注和研究,成为中国地区主义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破土而出的实践基础。
(二) 学术摸索
中国国际关系学界对世界地区主义潮流的回应,经过了一段从警惕和不信任到兴奋和积极研究的比较“漫长”的学术摸索期。巧合的是,这个摸索期也大致始于1991年。
据笔者反复考证,中国国际关系学中最早以“地区主义”为篇名的文献出现在1991年。该文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97年朱锋发表两篇相关主题论文,他最早遵循国际学术界将地区主义同时与经济和安全联系起来讨论的学术路径,认真评析了地区主义(区域主义)的一般概念和基本理论,开风气之先,成为中国地区主义研究创生的旗帜性文章。
(三) 期刊助产
追本溯源,中国地区主义研究的创生要特别归功于国内一些重要学术期刊对国外相关主题作品的密集引进。据中国知网统计,1991年之后,《世界经济与政治》等几种重要中文期刊比较密集地刊发地区主义主题的外刊译文,包括著名国际经济学家J.巴格瓦蒂、弗·伯格斯腾、彼得·罗布森,著名国际政治学家罗伯特·吉尔平、罗伯特·斯卡拉皮诺,著名地区主义学者安德鲁·赫里尔、赫特·索德鲍姆、阿米塔·阿查亚、彼得·卡赞斯坦、迈尔斯·卡勒等人的有关文章
当然,同时期另外一些主流的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学术期刊也不甘落后,纷纷开始刊发地区主义(或区域主义)主题论文,像《太平洋学报》《当代亚太》《国际问题研究》《世界经济》《国际贸易问题》等在这段时期至少各刊发3篇以上。因此,这些专业学术期刊称得上是中国地区主义研究的“助产士”或“接生婆”。
(四) 涵化学术
中国地区主义研究一开始就具有理论反哺实践从而涵化学术的鲜明特点。前面提及,中国参与亚太经济合作有一个兴趣逐步增加的适应过程,究其原因,是决策界对于国际合作中许多扑面而来的新观念有一个适应和接受的过程,其间需要学术界的讨论、解释和建议。这些新观念包括“经济地区化”“新地区主义”“开放地区主义”“经济共同体”“合作安全”“APEC方式”等等,它们都需要学术界解读和论证。当然,学术界的积极解读和论证一方面靠的是借鉴国际学术界的成果,另一方面是通过积极开展对外学术交流和“二轨外交”及智库活动等来反哺实践。
可以举出的例证很多,突出的是20世纪90年代之前就创立的“太平洋经济合作理事会”(PECC)对APEC机制的催生作用,而且中国对APEC的参与也直接受益于中国官、产、学界对PECC的长期参与。同时,20世纪90年代初创设的“二轨外交”机制亚太安全合作理事会(CSCAP)也汇集了各国智库学者的知识和智慧。据学者统计,“从1994年到2001年,亚太地区大约召开过450多次第二轨道多边安全对话会议,与会人数约15000人,涉及亚太各国的120多个研究机构”
(五) 学科自觉
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国学者对地区主义实践的解读开始变得日益规范和科学,这要归功于同时期国际关系学和国际政治经济学在中国的学科构建活动。当时,中国国际关系学科开始朝着建立一门具有自主性、学术性和规范性的独立学科的方向努力,进入一个崭新的发展阶段。这个发展阶段,根据王逸舟的总结,就是一个“基本具备自我意识”的阶段,包括“学科建设的强烈意识、批判借鉴外国经验的审视意识和探索中国视角的自觉意识等”
中国国际政治经济学也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创建,标志是宋新宁的一篇重要论文,该文承认“在中国尚无国际政治经济学”
总之,中国地区主义研究的创生离不开中国国际关系学和国际政治经济学的最新学科构建,并成为这些学科中新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说,它们是同步发展、自觉创生的。
三、 开放包容的起飞期(2001—2010年)
2001年往往被视为中国地区主义研究步入起飞期的开始之年,这一年后,中国地区主义研究发展迅猛,十年之间出现研究高潮,甚至在2005—2006年呈现“井喷式的发展”
(一) 政策需求
中国地区主义研究的起飞,首先离不开亚洲(或亚太、东亚)地区合作与一体化实践的强劲驱动,二者的发展紧密契合、几乎同步。其标志性事件恰好发生在2001年:这一年,东亚展望小组(EAVG)提交旨在建立东亚共同体的政策研究报告,次年获“10+3”领导人会议通过,它所勾画的东亚共同体未来框架包含政治合作、经济合作和社会文化合作三根支柱,后来均纷纷取得实质性进展,并在2005年首届东亚峰会达到高潮。
中国积极参与地区合作则是上述实践发展迅猛的一个主要方面,也是中国地区主义研究成果迅速增加的一个重要刺激因素。毕竟,中国不仅在这十年间实现了经济腾飞,经济总量上超日赶美,跃居世界第二,而且中国在亚洲金融危机期间的非凡表现赢得了东亚各经济体的高度信任,极大促进了东亚地区主义的快速成长,成为东亚共同体建设的重要驱动力量。标志性事件有:2001年,中国正式加入WTO;同年,上海合作组织(SCO)正式成立;2002年11月,中共十六大提出“与邻为善、以邻为伴”的周边外交方针;2003年10月,中国领导人进一步提出“睦邻、安邻、富邻”的周边外交六字方针。这些事件意味着“中国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开放姿态和力度,积极投入到区域合作的历史大潮中去,开创着中国参与区域合作的新时代”
与此同时,中国在地区合作上的对外政策需求明显增强,突出表现在对“二轨外交”的重视上。比如,中国在“10+3”领导人会议机制上认领并负责落实的东亚思想库网络(NEAT),主要负责“发挥思想库联系学术界和政治决策者的桥梁作用,以预先发现问题,并帮助决策者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案”
(二) 学术领军
起飞期内,中国地区主义研究得以飞速发展,离不开国际关系学界几位中生代学术带头人的积极倡导、激励和参与。其中最突出的是王逸舟、秦亚青和张蕴岭。
王逸舟对中国地区主义迈入起飞期发挥了“一言定鼎”的关键作用。早在2002年12月他就撰文指出,地区主义(区域主义)研究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当时开始出现的带有学派和流派色彩的“开创性研究”之一。
秦亚青不仅倡导和鼓励青年学者对地区主义开展研究,而且亲自参与研究与实践。他一方面以领衔专家身份参与NEAT的研究和“二轨外交”活动,另一方面将亚太地区尤其是东亚地区合作实践当中的宝贵经验沉淀下来,把东亚合作研究当成自己创立国际关系学理论中国学派的思想试验场。他的理论创建主要建立在这十年间对于如何构建东亚共同体以及为什么东亚地区会出现和平与合作等问题积极思考的基础之上。其在2004年发表的《建构共同体的东亚模式》一文
张蕴岭是进入新世纪以来最持久关注地区主义的领军学者,他被誉为“国内最早进行国际区域合作理论研究的学者之一,也是中国区域合作研究的探路者”
其他中生代学术带头人中,为地区主义研究作出重要学术贡献的还有:周弘积极引领中国的欧洲研究,聚焦于欧洲一体化即欧盟研究,不断为亚洲地区主义的发展提供“欧洲经验”
(三) 青年踊跃
根据肖欢容2006年的研究,地区主义在中国国际关系学界作为重要研究主题地位的确立是从21世纪初年开始的,重要起点是三篇博士论文的出版,即陈玉刚的《国家与超国家:欧洲一体化理论比较研究》(简称“陈著”)、肖欢容的《地区主义:理论的历史演进》(简称“肖著”)和耿协峰的《新地区主义与亚太地区结构变动》(简称“耿著”)。他认为,“这三篇博士论文的出版标志着地区主义在中国国关学界研究话语得以确立、研究开始不断走向深化”
这三部博士论著的引领作用还体现在之后几年里其作者们仍不断推出新作品,为地区主义研究在2005年左右走向高潮提供持续动力。比如,陈玉刚又发表《欧洲一体化的历史与观念》等论文,并大力推动对于超越威斯特伐利亚国家间体系的思考
当然,越来越多青年国关学者的加入才是中国地区主义研究形成高潮的真正原因。据知网统计和笔者阅读印象,2001—2010年,除上述三位青年骨干学者外,发表过2篇以上
(四) 引进大潮
21世纪初中国国际关系学界兴起地区主义研究热潮后,有关学者通过多种方式对国外地区主义理论和学术思想加以大力引介和传播。主要表现为下述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间接介评。这方面的内容最丰富,首先体现在第一批三部博士论著中:陈著对各家有代表性的理论(欧洲一体化理论)的主要内容作精练而又完整的介绍,并对各家理论进行比较研究和评析;肖著对全球诸种地区主义理论流派加以集中概括和梳理,广泛探究了欧洲地区主义、发展中世界地区主义和新地区主义的诸多理论;耿著也系统评述了西方地区主义的“传统智慧”和新地区主义的最新研究成果。三著对国外理论的引介和评价各有特点,但共同代表了中国年轻一代学者的全新探索且表达了理论创新的努力:陈著在对欧洲一体化理论比较研究的基础上,力图提出“原创性的理论再解释”,即国家之外主义新模式;肖著通过展示地区主义理论的多样性和丰富性,有意将欧洲和非欧洲的地区主义理论“纳入到一个完整的历史发展进程之中进行考察”,透露出其开展理论大综合的雄心;耿著借鉴苏珊·斯特兰奇的结构分析国际政治经济学框架,试图构建一种解释亚太地区主义发展的结构互动论。正是他们的这种创新努力,点燃了同时期更多学者探究地区主义理论和实践的热情。
起飞期内,以间接译介和评介的方式引进和传播国外地区主义研究成果的学者越来越多,其中,比较突出的还有:房乐宪对欧洲一体化中的交流主义、联邦主义、邦联主义、功能主义、新功能主义和自由政府间主义等分别进行的详细评析,庞中英对赫特内“地区性”思想的深入评介,王学玉、郑先武、潘忠歧等对布赞等人关于国际安全地区化、安全共同体和地区安全复合体理论的评介,陈志敏、马孆、郑先武、朱天祥等人对地区间主义(区域间主义)的评介,魏玲对卡赞斯坦“地区构成的世界”思想的评介,朱立群对欧洲一体化理论的综合评述,赵晨对莫劳夫奇克关于自由政府间主义理论的评介,樊勇明等人对区域性公共产品理论的引介,朱贵昌对欧洲一体化中多层治理理论的评析,邢瑞磊对比较地区一体化理论的系统评析,吴志成等对欧洲一体化和治理理论的引介,等等。他们都为丰富和深化中国的地区主义研究提供了必要的新鲜养分。
另一方面是直接译介。将国外地区主义理论和学术作品翻译或编译过来,以中文刊发或出版发行,是另一种重要的学术传播途径。据不完全统计,2001—2010年,国内国关类期刊发表的地区主义研究重要译文至少有8篇,主要是卡赞斯坦和莫劳夫奇克等著名学者的文章。
(五) 学科互动
21世纪头十年不仅是中国地区主义研究的起飞期,也是中国国际政治经济学学科“逐渐走上学科发展的正式轨道”
无论在国际学术界还是在国内学术界,国际政治经济学的构建努力往往都被赋予两大任务:一个是真正弥合政治学与经济学的鸿沟,把两个学科的优势结合起来,完成国际经济的政治分析与国际政治的经济分析两者之间的完美对接;一个是综合考虑国际政治经济发展与国内政治经济发展之间的相互影响,把基于民族—国家体系层面的解释与基于国内社会经济文化层面的解释结合起来,以便更准确地解释不断变化的现实。中国地区主义研究一开始就与这些努力不可分割,相应地主要体现在下述两个方面。
一方面,早期几位代表性学者始终热衷于国际政治与国际经济相结合的分析,自觉将其视为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的一部分。比如,庞中英博士论著的核心主题和任务是“从国际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分析和理解经济民族主义”,并强调了“侧重‘经济民族主义的国际方面’”,其研究方法也“力图形成一个关于民族主义的国际政治经济学分析框架”
另一方面,中国地区主义研究的进展与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层次的重心变化密切相关。构建中的中国国际政治经济学一开始注重体系层面的国际政治与国际经济综合分析,后来随着国际关系学科理论发展中“研究层次的回落”
四、 比较转向的平台期(2011—2020年)
所谓平台期,主要表现为对上一时期开放包容的研究内容进行实践对照和学术消化,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并尝试在研究方法上寻找新的突破。比如,在“一带一路”研究热和区域国别研究热的带动下,借鉴比较政治学的分析方法,日益重视地区主义的全球比较研究。而转向比较,也正契合国际学术界打造一个比较地区主义新领域的研究动向。
(一) 热度下降
平台期内,主要受国际形势深刻转变的影响,中国地区主义研究的热度下降。这种形势转变首先是消极的。比如,2008年全球经济金融危机“后遗症”日益显现,东亚地区合作面临向何处去的抉择;2011年起,美国奥巴马政府调整亚太地区战略,针对中国崛起实行“亚太再平衡”战略,引发亚太地区主流叙事由地区主义叙事转向大国竞争叙事;2017年特朗普入主白宫后,大搞单边主义和对华极限施压,重新谈判NAFTA,退出TPP,淡化APEC,冷落东盟,并逐步以“印太”安全叙事取代“亚太”安全叙事;与此同时,欧洲一体化进程遭遇欧债危机、移民危机、政治民粹化和英国“脱欧”之困等;2020年初,全球遭遇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全球化和地区化均面临巨大挑战。
但当时形势也有积极方面。比如,中国在2010年经济总量实现“超日赶美”后,开始以更加自信的姿态参与全球经济治理和地区治理,于2013年发起“一带一路”建设倡议;2012年起,中国启动“16+1合作”等机制,构建体现“大周边”风格的地区合作新格局;这十年,中国—东盟全面建设自由贸易区经历“黄金十年”,中国—东盟贸易额实现翻倍,至2020年东盟首次成为中国最大贸易伙伴;由东盟发起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谈判历时八年修成正果,于2020年底正式签署(2022年1月1日起生效实施);2015年12月31日,东盟宣布东盟共同体成立;上海合作组织开启扩容之路,2017年吸收印度和巴基斯坦为新成员等。
上述国际形势变化引发中国地区主义研究学术生态改变,特别是一些学者面对东亚合作进程中的实际困难,开始质疑、反思和批判东亚地区主义。比如,李巍2011年首发诘问:东亚经济地区主义不成功的根源是什么?在确认“制度过剩”是主因之后,他判定东亚经济地区主义“正在走向失败的边缘”
随着2011年中国教育部推出“国别和区域研究培育基地”项目等,中国国内兴起了区域国别研究热,吸引了各学科领域的广泛关注和热烈探讨,不免在很大程度上转移了先前主要从国际关系学和国际政治经济学角度对地区主义的学术关注。后来,随着亚洲合作实践的发展,学术界对东亚地区主义的信心才有所恢复,有人欢呼“地区主义又回来了”,或者提出“重启亚洲地区主义”和“重塑亚洲观念”的乐观期望
(二) 引领乏力
从这一时期的发表统计来看,中国地区主义研究者的专注程度明显不高,零星发表居多,学者之间的交流沟通不足,更没有形成学术共同体。同时,原先一些青年骨干学者的研究重心发生偏移,这十年很少或不再发表有关成果,致使本研究领域引领不足,研究成果影响力下降。
早在2011年顾炜就指出,“本世纪初为地区主义发展助力的几个重要年轻学者近五年来都由于各种原因几乎很少发表有关地区主义的研究文章,而他们正值学术突破的黄金年龄”,并认为“这种现象给整个地区主义研究也带来损伤”。
总之,研究队伍分散和缺少引领性理论作品的现实,终究使得这个领域难以保持与国际学术界的同步性,以致学术发表出现大量低效重复的现象。不过也需要看到,这个时期内,张蕴岭作为资深学者不间断地对东亚地区合作问题发表看法,表现出直面困难、务实求进的积极学术态度,给予东亚地区主义研究者和实践者巨大鼓舞和激励,也有益于消除前述讨论东亚地区主义衰落的消极气氛。
(三) 议题拓展
虽然存在引领乏力、低效重复等问题,但中国地区主义研究这十年还是不断在向前发展,主要表现在研究议题的拓展上。
一方面,仍有一些青年学者先后介入这个领域的研究,并逐渐成长为新的研究骨干,其中较为突出的有:邢瑞磊引入“建立模式”的比较地区化分析框架,对欧盟和东盟的地区主义初步开展比较历史分析
另一方面,中国地区主义研究与国际关系学中的大国战略研究、多边外交研究、国际制度研究、国际秩序研究和“一带一路”研究以及中国周边外交研究等紧密交织到一起,使得其议题领域更加宽广,讨论更加深入,境界也得到提升。比如,从大国战略研究角度,宋伟对中国地区一体化战略的限度、方式与速度进行的反思,门洪华对中国地区秩序战略的构建所提出的框架方案,陈寒溪、蔡鹏鸿等人对美国“转向亚太”战略调整对东亚合作影响的探讨,陈兆源对中国自由贸易区战略的最新探讨,以及富景筠、范斯聪等学者有关俄罗斯、日本、印度和巴西等大国地区战略的讨论,都具有代表性;从多边主义和多边外交研究角度,徐进针对东亚安全合作、张勇针对美国的“少边主义”等进行的研究都颇具代表性;从国际制度角度进行研究的代表包括李巍、王明国和田野等学者;从国际秩序研究角度,主要是孙学峰、周方银、刘丰、高程等人围绕“东亚秩序”发展方向和模式建构等展开的理论探讨,特别是周方银关于“朝贡体制”的新思考引发了国际学术界包括英国学派学者巴里·布赞和张勇进的理论回应,并在国内掀起了跨界大讨论
(四) 中外互动
与前十年大规模引进吸收国外学术思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十年间中国地区主义研究更追求原创,强调立足本地、中外互动。译介出版的数量虽然没有明显减少,但从引进的内容看,却体现出对本地化思想的偏爱,也更重视具体议题的域外研究成果,对于西方纯理论研究作品的译介不再追捧,显得更加理性和冷静。甚至对欧洲一体化理论研究的动态跟踪也不像之前那么热切了,自2009年引进《欧洲一体化理论》(朱立群等译)一书到宋新宁2014年发表《欧洲一体化理论:在实践中丰富与发展》一文,就似乎“观止”了,对于后来数年的理论新进展——特别是欧美学者围绕丽斯贝特·霍夫和加里·马克斯倡导“后功能主义”所做的大理论建设及争论
据统计,中国地区主义研究领域这十年间引介的国外重要学术文章和著作以阿查亚的作品影响最广,但也有一些澳大利亚、日本和俄罗斯等国学者的作品。
(五) 比较转向
21世纪第二个十年间,国际学术界出现地区主义研究的比较转向,并有意识地将比较地区主义构建为一个专门的学术领域。
不过,中国地区主义研究是否独立成学科并不紧迫,而有意识地吸纳各学科(包括国际关系学、国际政治经济学、全球学、全球史、区域国别学和比较政治学)的养分,运用比较分析工具,进一步开展地区合作与地区治理的历史、理论与实践研究,才真正有利于这个研究领域的学术成长和成熟。对此,部分国内学者已注意到国际学术界构建比较地区主义研究领域的努力
五、 反思与前瞻
三十而立。中国地区主义研究经过30年的发展,一度吸引了我国老中青三代学人的关注,催生过一批批内容丰富且不乏新见的论文、专著和译著,同时也为一届届研究生学子提供过激动人心的新鲜主题,已经成长为中国国际关系学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学科分支领域,也一直是中国国际政治经济学中的一个重要研究主题。
回顾中国地区主义研究30年的学术进展,不仅要肯定已取得的这些学术成就,也应对于存在问题有所反思和批评,以为未来的学术进步指明方向。综合起来,笔者认为中国地区主义研究需在以下五个方面着力改进。
其一是明确地区主义的研究对象,克服盲人摸象效应,避免将地区主义研究与当前流行的区域国别研究(学)混为一谈。这两个领域都以地区(region)或区域(area)为研究客体,但各有不同的研究目的、方法和对象。区域国别学关注的往往是个别地区(以及其中的不同国家),致力于从文化和历史的角度去增进知识,研究对象主要是当地的语言、历史、文化、社会、政治和经济背景,通常采用的是“解剖麻雀式”的方法,从跨学科角度出发进行专门化研究;而地区主义研究往往关注地区的整体性和共性,研究对象主要是地区层次的国际制度建设或地区性的合作与一体化现象,研究方法通常是社会科学的演绎和归纳,即“全面调查式”的方法以及比较分析方法。从本体论上看,区域国别学以掌握地区或区域自身的政治经济文化特征为主要任务,重视当地性和本土性,旨在把握现状,客观准确地认识和理解其本土特征;而地区主义研究侧重探究地区性(regionness)
其二是在引进国外学术成果方面避免生搬硬套、消化不良。中国地区主义研究30年来基本保持了与国际学术界的同步性,这与及时引进国际学术界的最新成果分不开,但也显然存在生搬硬套、消化不良的问题。比如,在没有充分理解引进的一些新概念如“新地区主义”“开放地区主义”“地区性”等之前,就千篇一律地将其应用于不同地区的经验案例研究当中,颇有“为发表而发表”之嫌,当然也有人先入为主地进行批判和质疑,结果树立了一些假靶子;简单地套用国际关系学中流行的“三大主义”对地区化现象进行不同解释,然后分别指出其缺陷,但又不能提出新的可信解释;不加批判地对待西方学术界的“传统智慧”,如功能主义和新功能主义、政府间主义和自由政府间主义等,以之度量亚太和东亚地区的实践,认为欧洲的地区主义水平高而亚太和东亚的地区主义程度低,其实两者不可简单对比,且事实上西方学术界早已开始修正对非西方世界的陈见,表现出将欧洲经验“地方化”(provincization)的理论勇气;对于西方学术界提出的“超国家”观念作出“国家中心主义”的解读和批评,而不是进行面向全球化新现实的理解和吸收,甚至以维护国家的作用为借口固守“国家中心主义”偏见,以维护主权为理由无视主权面临的空前挑战;对国际上一些地区主义经典作品,虽然有颇高的引用率,但往往都是间接再间接的引用,难免存在断章取义、误解误读等情况,非常不利于学术的规范化和学术的传承与创新;等等。
其三是平衡政策研究和理论研究,纠正重对策、轻理论的偏向。30年间,中国地区主义研究领域在理论建构方面出现了一些成果,比如秦亚青等人的过程建构主义理论和关系理论、王正毅的边缘地带发展论、陈玉刚的国家之外主义和超国家治理论、耿协峰的结构互动论、周方银的东亚二元格局论、樊勇明的区域性公共产品理论、任晓的东亚共生体系论、魏玲的发展地区主义论、顾炜的双重结构论等,都是有一定代表性的理论创新,为中国地区主义研究拓展了想象空间。然而,统观整个中国地区主义研究文献,重对策、轻理论的倾向还是十分明显,经验分析和对策分析性质的文章仍占绝对多数,涉及大理论或中观理论分析和构建的文章寥若晨星。同时,对西方理论的食洋不化、低水平重复,也导致理论建设工作与政策实践需求存在脱节现象,容易招致耽于“主义”求索而忽视“问题”研究的诟病。如何结合实践创新理论,仍将是中国地区主义研究领域今后不断探求的重要难题。
其四是深入开掘问题领域,拓展研究议题,避免视野狭窄、故步自封。中国地区主义研究一开始就致力于将国际政治与国际经济相结合,长期观察和研究的问题领域主要是经济合作与安全合作,对社会文化合作的重视明显不够。尽管经济合作与安全合作是地区合作的最重要方面,应该高度重视,但如果仅仅限于这两大领域的话,难免视野狭窄。社会文化合作关系到地区知识结构的变迁,涉及科技、教育、大众文化、卫生健康、环境、移民等诸多领域,是地区共同体建设的第三大支柱,发展潜力巨大,需要深入开掘。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陈鲁直先生就注意到社会文化因素对“亚太”地区概念的形成至关重要,认为“单从政治、经济立论,忽视社会、文化因素,确实是一个缺点”
其五是注重经验观察与实证分析相结合,避免耽于描述、忽视规范性比较。现有文献中大量是进行地区合作历史进程和现状跟踪描述的,即便是借用理论解释现实,也只是对现实发展和走向是否符合或违背理论加以简单检验,很少采用规范的比较分析方法,更鲜有能从比较研究中创新理论的情况。起飞期及之前,也常见到对于地区的开放或封闭、制度的强或弱、合作水平的高或低、欧亚地区合作或一体化等进行比较分析的情况,但系统规范地采用比较研究方法的学术作品则十分罕见。平台期内,虽然陆续有部分学者重视地区主义的规范比较,但重视程度还远远不够,相对国际学术界而言,我们的比较研究成果也远不够多。最近,随着全球史、全球学和全球国际关系学思想的传播,中国地区主义研究积极引入比较地区主义的新理念,从全球国际关系学中吸收其“非西方中心”和“非欧盟中心”的观念,突出概念和理论的本土性,同时又树立全球视野,避免导向任何形式的地区例外主义,主张将地区主义研究置于全球学、国际关系学、国际政治经济学、比较政治学和区域国别学的交叉地带,有望生成中国自己的比较地区主义新领域。
展望未来,中国地区主义研究需要确立全球视野,继续借鉴国际同行研究成果,开展规范性的比较研究,积极践行地区主义研究的全球转向、治理转向和比较转向,并结合亚洲地区合作以及中国参与的实践进程,不断进行理论创新,努力实现学术研究与政策研究的同步发展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