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冲突前的外交谈判与信息测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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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向红,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兰州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电子邮箱:
陈明霞,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电子邮箱:
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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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向红, 陈明霞.
一、问题的提出
乌克兰危机自2013年年底开始发酵,2015年2月相关方签署《新明斯克协议》(《履行明斯克协议综合措施》)后进入僵持阶段,2021年3月又开始升温。2021年3月1日,美国国防部宣布将向乌克兰提供1.25亿美元的军事援助,以帮助乌抵御“俄罗斯的进攻”。
2021年10月以后,俄乌危机进入紧张的升级阶段。同年10月20日,美防长奥斯汀(Lloyd Austin)访乌,重申“美国对乌克兰主权和领土完整的支持坚定不移”,明确强调美国支持乌克兰加入北约,并向俄罗斯“喊话”称其无权阻止乌加入北约。
俄罗斯与西方也试图为持续升级的俄乌危机降温,但皆无果而终。例如,2021年12月17日,俄罗斯外交部发布俄罗斯与北约和美国关于安全保障的条约草案
纵观俄乌危机持续升级直至爆发冲突的过程,可以发现,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三场谈判似乎呈现出某种“失败的转折”——谈判发生之前,外界预期其或将改变俄乌危机的演变方向,即消除或缓解危机;但谈判发生之后,俄乌危机的发展演变又重回了原有的方向,即危机持续升级直至最终爆发冲突。换言之,俄罗斯与西方的谈判看起来并未对俄乌危机的发展演变产生任何影响——谈判既未能阻止危机升级,也并未加速危机升级(谈判的失败并未立即促使危机爆发为冲突)。也就是说,若将俄罗斯与西方的谈判置于俄乌冲突的整个升级过程中来看,谈判本身似乎并未发挥任何“作用”或具有任何“意义”。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俄罗斯与西方的谈判是否真的如看起来这般不存在任何“作用”或“意义”?
受到上述困惑的驱使,本文开始集中关注俄罗斯与西方的三场谈判,而后发现,谈判的发生、发展、结束过程中存在许多亟待回答的问题。例如,就谈判的发生而言,在对谈判结果不持积极预期的情况下
鉴于现有研究暂未对俄乌冲突前俄罗斯与西方的谈判给予充分关注,也未对上述谈判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形成充分解答,本文尝试对此进行初步探索。需要指出的是,下文在尝试回答该问题的过程中,不论是对俄罗斯与西方谈判过程的梳理,还是对俄罗斯在谈判过程中信息测试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对有关官方文件、媒体报道及社会评论进行的主观推演及解读的基础上。这种研究可能被认为缺乏必要的客观性与科学性。然而,基于两个方面的理由,我们认为本文的研究依旧是有其意义和价值的:其一,俄乌冲突的重大和深远影响,决定了国际关系研究者不能把研究俄乌冲突的任务拱手让给历史学者,坐等事件结束和将来披露相关档案才开展研究。其二,对任何国际关系现象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研究者基于特定视角或理论的解读。尽管不同的解读在准确程度、科学程度等方面或许有所差异,但我们不能因为解读具有主观性而拒绝开展相关研究。如果特定的视角能为人们认识和理解俄乌冲突带来新的视角或启发,那么这种尝试依旧是有其价值的。基于此,本文认为从信息测试的角度分析俄乌冲突前俄罗斯与西方的谈判过程及其效果是有其必要性的。
为此,全文结构安排如下:首先从俄乌危机的升级过程切入,提出研究问题;第二部分在回顾国际谈判研究的基础上,尝试拓展并提出分析国际谈判的信息测试视角;第三部分梳理俄罗斯与西方谈判的发生、发展、结束过程;第四部分分析展示俄罗斯在谈判中的信息测试过程;最后为总结和讨论。
二、国际谈判与信息测试
谈判(negotiation),即“人们对于有争议的问题交换意见,为了取得妥协而相互磋商的一种行为”
国际谈判过程理论关注谈判的过程及其本质。就国际谈判的发生而言,美国国际谈判与冲突解决领域知名学者威廉·扎特曼(I.William Zartman)指出,对于存在问题和冲突的各方来说,仅仅存在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或冲突并不足以促使各方开展谈判,只有当所有有关方都在一定程度上感受到问题和冲突带来的不安和僵局带来的不确定性时,才具有通过谈判解决问题、结束冲突的可能。扎特曼将这种所有有关方都从中感受到不安和不确定性的状态称为“相互伤害的僵局”(mutually hurting stalemate)。在这种情况下,持续冲突为各方带来的成本不断上升,同时单方面获得有利结果的机会不断减少,迫使各方不得不寻求谈判以打破僵局。换言之,“相互伤害的僵局”的出现是谈判开展的前提。在存在这一前提的情况下,只有当其中一方有意愿寻求一个谈判结果即所谓的“出路”(way out)时,时机才算成熟,这便构成谈判开始的必要条件。而只有当各方都掌握前提并抓住时机,有意愿将其中一方寻求的“出路”转变成一个“相互吸引的结果”(mutually enticing outcome)时,才构成推动谈判进行的充分条件。
就国际谈判的发展而言,扎特曼指出谈判一般需经历诊断(diagnosis)、处方(formulation)、详述(details)三个阶段。
就国际谈判的结束而言,有观点认为每一次谈判最终都会存在一个结果,即要么达成协议(或部分达成协议),要么陷入僵局。
不难看出,在国际谈判过程理论中,“信息”(information)是理解谈判结果的一个重要维度——谈判主体之所以参与谈判并不必然是为了达成协议及协议所产生的物质收益,也可能是为了获得信息这一非物质性的收益。在国际谈判中,一国通过谈判获得物质收益是一个很好理解的过程,即推动谈判达成协议,然后获得协议所带来的安全或财富等收益。那么,国家又是如何通过参与谈判获得信息的?国际谈判过程理论并未对此做出进一步论述。因此,本文尝试就该问题开展进一步探索,提炼和总结国家通过谈判获得信息的路径和过程。本文认为,“测试”(testing)是国家在谈判中获取信息的主要路径,测试通常遵循“一国做出特定行动—观察相关他国的反应—根据解读他国反应获取所需信息”的一般性过程。从“测试”与“信息”的维度出发,国家参与谈判的过程就可被理解为一种“信息测试”(information testing)的过程。
首先,需对“信息测试”的概念做一个界定。就信息来看,作为科学概念的“信息”最早出现于通信领域,指的是“使概率的分配发生变动的东西”,即信息就是不确定性的减少或消除。随着“信息”概念在其他各个科学领域的广泛使用,其内涵也变得更加丰富多元,但各学科对于信息“减少或消除不确定性”这一本质属性基本达成共识。
图1
其次,需要对可能引起混淆的概念作出澄清。本文提出的“信息测试”概念可能容易与国际关系研究中的“信号传递”(signaling)混淆。对信号传递的分析需从“信号”概念入手。有学者指出,信号就是有目的的表达,是一行为体(发送者)有意展示出的以改变另一行为体(接收者)对于某一特定事物可能性分配的可观察特征(包括肢体、行为和所属物)。
最后,上文从逻辑层面明确了“信息测试”概念的内涵,事实上,国际政治的现实中也存在大量的相关实例,皆可为这一概念提供有效的事实注解。例如,二战前夕,德国通过入侵奥地利和波兰来测试扩张主义机会的大小。具体来看,德国先是做出了入侵奥、波两国的行动,然后观察和解读其他国家做出的反应,如将英国的绥靖(appeasement)反应解读为英国丧失了离岸平衡意愿,将罗马尼亚的追随(bandwagoning)反应解读为不具备抵抗能力,因此得出了“扩张主义机会大好”的信息。又如2014年乌克兰危机期间,俄罗斯通过兼并克里米亚的行为来测试国际社会对自决独立导致领土变更行为的态度。具体来看,俄罗斯先是做出了兼并克里米亚的行动,然后观察国际社会对此做出的反应,并将美欧等国仅作出外交谴责与经济制裁而并未进行军事干涉的反应,解读为美欧虽不支持他国寻求自决独立和领土变更,但自决独立和领土变更在事实上存在一定的行动空间。
下文将在厘清俄罗斯与西方谈判发生、发展、结束过程的基础上,从信息测试的角度来回答俄乌冲突爆发前俄罗斯为何要推动和参与与西方国家的谈判这一问题。
三、俄乌冲突前俄罗斯与西方的谈判过程
国际谈判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要分析俄罗斯与西方国家之间的谈判是如何具体推进的,大致可以从谈判何以可能、谈判如何开展、谈判如何结束等相关问题入手。
(一)谈判何以可能?
根据扎特曼提出的国际谈判的发生条件,俄罗斯与西方国家谈判的前提是双方陷入了一个“相互伤害的僵局”;在这一前提下,若其中一方有意愿寻求一个谈判结果即“出路”,谈判便具备了必要条件;而只有当另一方有意愿将一方的“出路”转化成一个“相互吸引的结果”时,谈判的发生才具备充分条件。
1.俄罗斯与西方“相互伤害的僵局”
冷战结束后,欧洲并未实现贯通整个欧亚大陆、将俄罗斯包容在内的“共同安全”态势。作为西方遏制苏联的军事工具,北约分别于1999年、2004年、2009年、2017年、2020年实现了五轮扩员,一共新增14个成员国,对俄罗斯的安全威胁一步步增强。但与此同时,因为俄欧之间存在着较为密切的经贸往来、能源合作以及社会交流,即使经历了2008年的俄格战争与2014年的克里米亚危机的影响,西欧国家的“对俄缓和”理念依然存在一定的政策空间,因此,俄欧之间长期以来维持着一种将危机保持在可管控范围内的“冷和平”(Cold Peace)状态。
2.俄罗斯的“出路”
欧洲安全危机的出现,使俄罗斯与西方国家陷入了“相互伤害的僵局”。作为重要相关方,俄罗斯首先表现出了打破僵局的意愿,主动寻求可能的“出路”。例如,对于如何实现欧洲安全,俄罗斯率先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根据1999年签署的《欧洲安全宪章》,实现欧洲安全的基础是,包括俄罗斯和欧洲国家在内的所有国家都遵守安全的平等和不可分割原则。所谓安全的平等原则,是指不以牺牲其他国家的安全为代价来强化自己的安全。安全的不可分割原则是指要么所有国家都安全,要么所有国家都不安全。
3.俄罗斯与西方“相互吸引的结果”
对于俄罗斯为打破与西方国家“相互伤害的僵局”提供的“出路”——要实现欧洲安全,各国需共同遵守安全的平等和不可分割原则,西方国家将这一单方“出路”转变为双方“相互吸引的结果”的意愿存在较为明显的不一致。这种不一致尤其体现在美国与法德等“老欧洲”国家之间。美国对于将俄方“出路”转变为“相互吸引的结果”并无多少意愿。首先,美国并非欧洲安全问题的直接受损方,甚至在某些方面是潜在获益方。欧洲安全危机的出现将在很大程度上强化欧洲国家对美国的安全依赖,从而削弱欧盟近年来出现的战略自主倾向,使欧洲国家与美国实现进一步的战略捆绑。其次,美国作为后冷战时期唯一的超级大国,希望维持其在单极时代的绝对优势地位,美国对于国家安全的定义也在很大程度上包含了维持世界霸主地位的目标
对于法德等欧洲国家而言,其在将俄方“出路”转变为“相互吸引的结果”问题上具有一定的意愿。首先,与美国不同,欧洲国家是欧洲安全危机的重要受损方。欧洲国家不仅面临俄乌冲突外溢可能带来的安全威胁,而且出于对俄罗斯的高度能源依赖,俄乌冲突将不可避免地对欧洲国家施加沉重的能源负担与经济损失,并由此引发一系列社会稳定与民生问题。其次,欧洲的安全观与美国亦存在明显差异。冷战结束后,欧洲所面临的国际安全环境发生了显著变化,这进一步推动了欧洲安全观念与安全议程的转变。尤其是美苏“热战”的可能性基本消失,使得作为潜在战争前沿的欧洲本土的紧张局势骤然缓解,欧洲国家对外部传统安全威胁的关注度下降。与此同时,欧盟的建立与发展进一步加深了欧洲国家间的相互依存,因此,欧洲各国将更多的关注转移至欧洲内部事务上,其安全议程的重心也更多放在维持欧洲内部的稳定与发展以及应对对此产生影响的各种非传统安全问题上。在这一安全观的驱动下,欧洲国家并无理由如美国一般将俄罗斯视为首要的安全威胁并借助北约遏制俄罗斯。反之,与俄罗斯保持正常关系显然更有利于欧洲的稳定与发展,更符合欧洲国家的安全定义。
(二)谈判如何开展?
根据扎特曼提出的国际谈判的三个阶段假说,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谈判依次经历了诊断、处方和详述三个阶段。
1.诊断阶段
就俄罗斯与西方的整个谈判过程来看,在诊断阶段,俄罗斯与美国、法德等欧洲国家各自的核心安全点、真正利益以及可能的协议区分别如下。
表1 俄、美、欧三方在谈判诊断阶段的核心安全点、真正利益与协议区
核心安全点 | 真正利益 | 协议区 | |
俄罗斯 | 乌克兰是否加入北约 | 阻止乌克兰加入北约,确保北约不会对俄罗斯国家安全构成迫切威胁 | 与西方国家可能的协议区:以和平外交手段缓解或消除俄乌冲突对整个欧洲带来的安全威胁与经济、社会影响 |
美国 | 俄乌紧张关系是升级还是缓和 | 俄乌冲突进一步升级,以此来加强对俄制裁,威慑和“团结”其欧洲盟友 | 与俄罗斯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存在可能的协议区 |
法德 | 俄乌冲突是否爆发并产生严重“外溢效应” | 避免俄乌爆发直接冲突,确保欧洲安全不受影响 | 与俄罗斯可能的协议区:以和平外交手段缓解或消除俄乌冲突对整个欧洲造成的安全威胁与经济、社会影响 |
2.处方阶段
在处方阶段,俄罗斯始终强调用冲突解决方案彻底消解其与西方之间的根本冲突,即根据安全的平等和不可分割原则重新定义欧洲安全秩序。具言之,俄罗斯提出方案要求北约停止东扩,尤其是西方国家向俄罗斯做出有关乌克兰“永远不会”成为北约成员国的明确、坚定、有法律约束力的保障。然而,与俄罗斯相反的是,一方面,美国主导下的西方国家并无意于自己提出一个冲突解决方案以永久解决与俄罗斯的紧张关系;另一方面,对俄提出的冲突解决方案,美国也未表现出多少兴趣。换言之,美国更倾向于寻找一个冲突管理方案以缓解北约与俄罗斯之间的军事对抗风险,而非彻底消除双方的根本性矛盾,美国提出的方案更倾向于从技术层面来调整欧洲的安全现状而非重新定义欧洲的安全秩序。具体来看,美国提出俄罗斯与北约同时进行军备控制、提高军事活动透明度、减少导弹部署、限制军事演习等,以降低双方发生军事摩擦的可能性。
3.详述阶段
美国开出的谈判处方基本划定了其与俄罗斯谈判的协议区,即双方通过谈判达成有关军备控制、提高军事活动透明度、减少导弹部署、限制军事演习等军事技术层面的协议。很显然,这一协议区距离俄罗斯的预期相差甚远。但即便如此,俄罗斯还是选择积极把握谈判机会,坚持与美国、北约、欧安组织三个主体,就同一个议题完成了三场谈判。从俄罗斯的角度来看,其谈判对象从美国一方扩展到北约和欧安组织,实现了谈判主体的分割(disaggregation)。
事实上,降低多边谈判复杂性和难度的手段之一就是让谈判主体形成联合(coalition-building),而非对其进行分割。
不难看出,美国要求将谈判主体进行分割的借口及行为本身反映了其对谈判的消极态度和预期。与之相反,俄罗斯顺应美国主体分割要求并继续推进谈判的行为显然抱有扩大协议区、提升达成协议可能性的积极期待。美俄之间在谈判态度上的这种对立在很大程度上预示了达成谈判协议的难度。
(三)谈判如何结束?
表2 俄罗斯与西方谈判前各方对于谈判的官方表态
俄罗斯 | 1.美国与北约在会谈中可能不愿真正接受俄方立场,但俄不会对此屈服,更不会做出让步 |
2.俄将在谈判中保持强硬态度,但也不会采取否定一切的立场,并且将努力寻求基于各方利益平衡的解决方案 | |
3.俄方预计谈判将是困难的,但达成谈判协议的机会一直存在 | |
美国 | 1.外交解决方案可行且更可取,是美国及欧洲盟友一贯的追求,美方乐见美俄双方就一些问题取得真正的外交进展 |
2.美愿意并希望在谈判中就乌克兰境内的武器部署、欧洲的导弹部署、欧洲大陆的军事演习三个问题与俄取得外交进展 | |
3.俄方提出的一些要求是不切实际的,但另一些则是可以讨论的 | |
4.虽无法准确判断俄是否真的想通过外交途径解决问题以及是否准备认真谈判,但美方对谈判的态度是“认真的” | |
5.谈判能否取得积极结果将部分地取决于俄是否愿降低对乌的“进攻”姿态 | |
北约/欧盟 | 1.北约有意与俄开展成果丰硕的对话,但不会就关键安全问题及他国加入北约的权利问题做出妥协 |
2.欧盟准备就欧洲安全问题与俄展开接触,但不会做出单方面的让步 | |
3.北约将“真诚地”与俄就实质问题进行对话,但同时也会为外交手段的失败做好准备 |
表3 俄罗斯与西方三轮谈判后各方的官方表态
谈判方 | 俄方表态 | 西方表态 |
俄罗斯—美国 | 1.美方未能以俄方认可的方式解决俄方认为是关键的安全保障问题; 2.北约东扩才是讨论的关键,但并未取得任何进展; | 1.愿与俄方讨论导弹部署和限制军演等方面的问题; 2.北约东扩问题没有讨论空间; 3.“门户开放政策”(open door policy)是北约的核心,美国不允许任何力量改变这一核心。 |
俄罗斯—北约 | 1.俄有对话意愿,但对话未能解决俄的安全保障问题,双方存在原则性分歧; 2.北约持续东扩是导致欧洲安全形势恶化的关键因素,北约忽视俄罗斯的安全倡议,将破坏已有的安全基础并制造新的冲突。 3.北约东扩问题必须与导弹部署和限制军演等问题形成捆绑。 | 北约: 1.与俄罗斯在乌克兰局势及欧洲安全问题上存在重大分歧; 2.北约不会在扩员问题上做出妥协,俄方无权干涉乌克兰加入北约; 3.若俄罗斯“进攻”乌克兰,北约将加强在东部盟国境内的军事存在。 美国: 1.俄罗斯的安全要求在根本上不可行; 2.“门户开放政策”是北约的核心,北约不会在乌克兰问题上关上开放的大门。 |
俄罗斯—欧安组织 | 1.对谈判失望,将采取必要措施保卫俄的安全红线,不排除产生灾难性后果。 | 欧安组织: 1.会谈与前两次一样,未取得任何突破; 2.当前欧洲面临着30年未见的战争风险。 美国: 1.俄方“战鼓响亮,言辞尖利”,美方将为局势升级做准备。 |
俄罗斯与西方国家谈判陷入僵局的直接原因在很大程度上在于,双方都不愿从自己的初始立场向协议区做出让步。事实上,美国提出的方案(即双方通过谈判达成有关军备控制、提高军事活动透明度、减少导弹部署、限制军事演习等军事技术层面的协议)距离俄罗斯的预期相差甚远;对于俄罗斯而言,这甚至可能不算是一个有效的协议区。换言之,美俄之间的谈判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协议区,即不存在达成协议的基本前提,所以谈判没能达成协议似乎也在预料之中。正如前美国国务院雇员、兰德公司研究员塞缪尔·查拉普(Samuel Charap)所指出的,美俄谈判能且只能在两种情况下取得进展:要么俄罗斯放弃极端强硬的要求,要么美国满足俄罗斯的部分要求。
俄罗斯与西方国家谈判陷入僵局的深层原因或许在于,双方都坚持竞争性的谈判战略。布里吉特·斯塔齐将谈判战略区分为竞争性谈判与协作性谈判,前者是指谈判方在某一具体情境之下只认定一种所期望的结果并拒绝做出让步,后者指谈判方可以确定共同利益并将其作为对话基础。寸土必争的讨价还价和强制外交(coercive diplomacy)是竞争性谈判的典型例子,而基于利益的讨价还价、第二轨道外交、第三方调停是协作性谈判的主要形式。国际体系的无政府属性催生出的“相对收益”或“以邻为壑”观念,在根本上决定了国际谈判舞台上的民族国家频繁地采取竞争性谈判战略。相较而言,协作性谈判更多地发生在高度相互依赖和具有共同利益的国家之间。
综上,通过对俄罗斯与西方国家谈判的发生、发展、结束过程进行梳理,可以做出如下论断:就谈判的发生来看,预期达成协议的可能性极小;就谈判的发展来看,主体的分割加大了谈判难度;就谈判的结束来看,谈判未能达成任何协议。如此,便分别引发了三个相关问题:既然达成协议的可能性极小,俄罗斯为何要积极推动谈判?既然主体分割加大了谈判难度,俄罗斯为何会坚持参加主体不同的三场谈判?既然没有达成任何协议,俄罗斯在谈判中得到了什么?这三个具体的事实困惑共同构成本文尝试回答的核心问题——俄罗斯为何要推动和参与与西方国家的谈判?下文将对此做出具体回答。
四、俄罗斯在谈判中对西方的信息测试
前文通过对俄罗斯与西方国家谈判的发生、发展、结束过程进行回顾和梳理,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俄罗斯为何要推动和参与与西方国家的谈判?从信息测试的角度来审视这一问题,本文认为,俄罗斯推动和参与谈判是为了在谈判过程中测试特定信息。总体而言,俄罗斯想要通过与西方国家进行谈判测试的信息主要有:第一,强制外交对于西方国家而言是否以及能在多大程度上起作用?第二,就解决俄罗斯的安全保障问题而言,外交手段是否可行以及军事手段是否必要?第三,西方国家在俄乌问题上的立场与行动是否协调?第四,西方国家是否承认并尊重俄罗斯的大国地位?
(一)测试强制外交的适用程度
强制外交,即使用威胁或有限武力来说服对手停止做某事或消除已进行的某项行动所产生的影响。
具体来看,在与美国开始谈判之前,俄罗斯在俄乌边境进行了大规模军事集结,引发了北约对俄乌爆发军事冲突的担忧。正是在不断向边境增兵、地区局势看似一触即发的背景下,俄罗斯公布了安全保障条约草案并向美国和北约提出了对话要求,最终顺利与美国、北约、欧安组织开展了三场谈判。正如杰克·沙利文(Jake Sullivan)所描述的:“俄罗斯一边向西方国家发出外交邀请,一边在边境集结军队,……一边拉着西方国家进行谈判,一边又带着枪并将其放在了谈判桌上。”
从信息测试的角度来看,俄罗斯想要测试的信息是:强制外交对于西方国家而言是否以及能在多大程度上起作用?对此,俄罗斯采取的行动是:一边在俄乌边境进行军事集结,一边向西方国家发起对话要求和谈判邀请。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行动做出的反应是:同意与俄对话并与俄连续开展三场谈判;在谈判过程中坚持竞争性姿态和强硬立场,拒绝让步,致使谈判未能达成协议并陷入僵局。俄罗斯针对西方国家的反应做出的解读是:西方同意与俄开展谈判意味着西方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俄强制外交的影响;西方在谈判中立场强硬、拒绝让步,意味着俄的强制并不足以改变西方国家在谈判中的决策行为。据此,俄罗斯得到的信息是:强制外交对西方国家有一定的作用;强制外交就改变西方国家谈判立场而言作用有限。
(二)测试外交手段的可行性与军事手段的必要性
苏联解体至今,北约前后推进了五次东扩,反复试探、压迫和侵蚀俄罗斯的安全边界与地缘利益。可以说,《北约—俄罗斯基础法案》名存实亡。2008年4月,在北约布加勒斯特峰会上,美国更是提议要推动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加入北约。进入2021年以来,俄乌危机持续升级,美乌互动更加频繁,美方重提支持乌克兰加入北约,俄罗斯的危机感更加强烈。因为对俄罗斯而言,乌克兰若加入北约,将变成北约军事设施部署的前沿阵地,使得北约对于俄罗斯的军事威胁程度成倍骤增。出于这一紧迫的安全担忧,俄罗斯向西方国家提出了安全保障对话要求,希望通过外交手段让西方提供关于停止北约东扩、具有法律约束力的长期保证,并顺利迫使西方国家坐上了谈判桌。
此后,虽然与西方国家连续开展了三场谈判,但俄罗斯对于谈判结果的预期始终相当有限。首先,在俄罗斯看来,经过与北约的长期互动,诸如两次车臣战争、摩尔多瓦冲突、俄格战争与乌克兰危机后,双方之间的战略互信已严重受损。尤其是从俄罗斯方面来看,俄罗斯认为己方“履行了包括从德国、东欧国家撤军和解决冷战后遗症在内的所有义务,而且不断提出与北约开展合作的各种方案,包括建立北约—俄罗斯理事会和欧安组织—俄罗斯理事会”,但北约却“一面打着和平、防御的名义,一面将俄罗斯视为集体防御的目标对象;一面承诺不东扩,一面连续五次扩张甚至企图推进到俄罗斯边界”。
从信息测试的角度来看,俄罗斯想要测试的信息是:就解决俄罗斯的安全保障问题而言,外交手段是否可行?对此,俄罗斯做出的行动是:明确提出北约东扩对俄构成安全威胁,推动西方国家与俄就此开展外交谈判。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行动做出的反应是:参与谈判,但拒绝讨论北约东扩这一俄方安全问题的关键症结。俄罗斯针对西方国家的反应做出的解读是:西方拒绝在谈判中讨论北约东扩意味着西方在根本上无视了俄的核心安全关切。据此,俄罗斯得到的信息是:用外交手段解决俄罗斯安全保障问题不具可行性。此外,这一信息其实隐含了另一个与之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等价关系的信息:采取军事手段解决俄罗斯安全保障问题是否有必要?事实上,在与西方国家进行外交谈判的过程中,俄罗斯同时也在持续测试采取军事手段的必要性。具体来看,俄罗斯做出的行动是:在推进外交谈判的同时,释放可能采取军事手段的语言信号,声称“若俄的核心关切得不到西方国家的重视、安全担忧得不到有力保障,俄将诉诸军事手段”。相关表态如“俄罗斯有权并准备采取军事和技术措施”“俄军事专家正向普京提供军事选项”“俄不排除在古巴和委内瑞拉部署‘军事基础设施’的可能性”“俄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以消除国家安全面临的不可接受的威胁”“俄罗斯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国家,但也不会不惜一切代价来维持和平”
(三)测试西方国家的协调程度
美国是北约东扩的积极倡导者与推行者。美国积极谋求北约东扩的直接原因在于防范和抵制俄罗斯。
其次,欧洲国家内部也存在明显反对北约东扩的声音。反对的理由大致有:(1)成员国的增加可能提升北约内部达成共识的难度,尤其是削弱北约第5条共同防御承诺的可信度,使其变成一个宣言性强于实际性的国家间政治协会而非军事组织。(2)扩大北约将严重削弱非北约成员国的安全感,从而导致更多国家尤其是那些有恐俄情绪的中东欧小国向北约谋求安全保护。(3)即使是有限的扩张也将大幅提升现有成员国的安全成本,即军费开支。(4)北约的“和平伙伴关系计划”(Partnership for Peace)为中东欧国家提供了一定的安全保障,欧盟的扩大也将为这些国家提供一定的政治和经济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北约的扩员既不合适,也无必要。(5)最重要的是,北约的东扩行为可能引发俄罗斯的敌对反应,从而产生“自我实现的预言”,即造就一个充满敌意、企图报复和分裂欧洲的俄罗斯。这一过程将极大恶化而非改善欧洲国家的安全现状。当然,尽管北约内部对于是否东扩存在上述争议与分歧,但现实情况是,在美国的推动下,北约已实现了五轮扩张。而且,美国既已做出了扩大北约的承诺,若无法兑现此承诺,将严重损害美国在欧洲乃至全球的国际信誉,同时也将极大鼓舞俄罗斯崛起和扩张的决心。因此就美国在北约东扩中的利益而言,“后退”的成本要远远高于继续“前进”的成本。
具体来看,俄罗斯想要消减的不确定性是:西方国家在俄乌问题上立场与行动是否协调?对此,俄罗斯做出的行动是:向西方国家提出乌克兰不加入北约的安全保障要求,并明确表示这是俄罗斯的安全红线,若越过这条红线,俄将采取不计后果的措施。针对俄罗斯的这一行动,美国做出的反应是:明确拒绝俄提出的安全保障要求,即坚称俄无权阻止乌克兰加入北约,同时加强对乌军援。反观欧洲国家,一方面,绝大多数欧洲的北约成员国一直都不支持乌克兰加入北约,更不愿卷入俄乌危机。事实上,早在2008年美国首次提出将乌克兰和格鲁吉亚纳入北约时,北约内部就出现了明显分歧。法德等西欧国家以乌克兰政治不稳定、格鲁吉亚陷入战争、避免与俄对抗为理由坚决拒绝乌、格加入北约。
由此观之,当美国试图领导和“团结”西方建立对俄“统一战线”时,法德等国的立场和行动表现出了明显的偏离。总的来看,对于俄罗斯的行动,法德等欧洲国家做出的反应与美国有所不同,表态更加谨慎,未明确支持乌克兰,极力避免激化和卷入俄乌危机。俄罗斯针对西方国家的不同反应做出的解读是:美国坚称俄罗斯无权阻止乌克兰加入北约,同时加强对乌军援,这意味着美国更倾向于“激怒”俄罗斯并催化俄乌危机;欧洲国家表态更加谨慎和模糊,意味着其更倾向于避免俄乌危机的激化和升级。据此,俄罗斯得到的信息是:美国与欧洲国家在俄乌问题上存在一定程度的立场不一致与行动不协同。
(四)测试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地位承认
体系中他国对一国的经济、军事、文化、人口、政治及外交等价值属性在体系中排名的共有信念构成该国的地位。不难看出,地位概念具有主体间性特征,即自我地位的获得需要他者的承认。国际社会中的行为体一般追求两种形式的地位:一是国际社会的成员资格,即主权国家的地位,这是许多次国家行为体或非国家行为体主要追求的地位形式;二是在国际社会中的相对位置,即大国的地位。获得国际社会成员资格的主权国家往往最终会寻求成为体系中的大国。这两种意义上的地位都需经由体系中其他行为体的承认才能获得。虽然不同的国家可能会在某一特定国家的地位排序问题上存在分歧,但总体上对某一时期的大国地位归属拥有普遍共识。
俄罗斯是一个典型的寻求大国地位承认的国家。苏联解体使俄罗斯遭遇了深刻的内部和外部身份危机,内部身份危机主要与其国内西方化主张者和斯拉夫文化优越论者之间传统冲突再现所导致的认同的“无所适从”有关
俄罗斯针对美国对其地位蔑视的反击在2008年的俄格战争中得以集中爆发。俄罗斯认为其在后苏联空间的主导地位受到了格鲁吉亚的挑衅,而在俄方看来这背后则是美国及整个西方对其大国地位的蔑视。
按照上述逻辑,北约持续东扩对俄罗斯而言不仅是一种安全威胁,也是一种地位蔑视。正如前文所述,与大国地位相关的承认实践主要有话语权、军事实力及势力范围。一个追求大国地位的国家只有在拥有独特的话语权、领先的军事实力和不被侵犯的势力范围的情况下,才能够获得他者对其所伸张的大国地位的承认。美国企图将乌克兰纳入北约的行为实则是对俄罗斯势力范围的直接侵犯和极大不尊重。因此,北约是否承诺不吸纳乌克兰实则是西方国家是否承诺尊重俄罗斯的势力范围即是否承认俄罗斯大国地位的问题。从地位与承认的角度来理解俄罗斯与西方国家谈判中的信息测试,可以发现,俄罗斯想要消减的不确定性是:西方国家是否承认其大国地位?对此,俄罗斯做出的行动是:向西方国家澄清乌克兰属于俄的势力范围,要求西方国家尊重并停止侵犯其势力范围。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行动做出的反应是:拒绝做出乌克兰不加入北约的承诺,即无视俄方提出的关于尊重和停止侵犯其势力范围的要求。俄罗斯针对西方国家的反应做出的解读是:西方无视俄提出的势力范围要求,意味着西方不愿尊重作为大国地位表征的俄的势力范围。据此,俄罗斯得到的信息是:俄罗斯所追求的大国地位遭到了西方国家的蔑视而非承认。
(五)小结:信息的获得与俄乌冲突的爆发
综上,俄罗斯在与西方国家谈判过程中的信息测试过程如表4所示。
通过上述测试过程,俄罗斯获得了以下信息:(1)强制外交对西方国家有一定的作用,但就改变西方国家立场而言作用有限;(2)用外交手段解决俄罗斯安全保障问题不具可行性,采取军事手段不仅是必要的,或许也必须这样做;(3)美国与欧洲国家在俄乌问题上存在一定程度的立场不一致与行动不协同;(4)俄罗斯所追求的大国地位遭到了西方国家的蔑视而非承认。
表4 俄罗斯在与西方谈判中的信息测试过程
不确定性出现 | 俄方行动 | 西方反应 | 俄方解读 | 不确定性消减 |
1.强制外交对于西方国家而言是否以及能在多大程度上起作用? | 一边在俄乌边境进行军事集结,一边向西方国家发起对话要求和外交谈判邀请 | (1)同意与俄对话并与俄连续开展三场谈判;(2)在谈判过程中坚持竞争性姿态和强硬立场,拒绝让步,致使谈判未能达成协议并陷入僵局 | (1)西方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俄强制外交的“强制”;(2)俄的“强制”并不足以影响和改变西方国家的行为 | 强制外交对西方国家有一定的作用,但就改变西方国家立场而言作用有限 |
2.就解决俄罗斯的安全保障问题而言,外交手段是否可行以及军事手段是否必要? | 明确提出北约东扩对俄构成安全威胁,推动西方国家与俄就此开展外交谈判 | 参与谈判,但拒绝讨论北约东扩这一俄方安全问题的关键症结 | 西方在根本上无视俄的核心安全关切 | 用外交手段解决俄罗斯安全保障问题不具可行性,采取军事手段不仅是必要的,或许也必须这样做 |
在推进外交谈判的同时,释放可能采取军事手段的语言信号 | 一方面表示意识到了俄罗斯诉诸军事手段的可能性,一方面持续大肆渲染俄将像克里米亚事件一样再次“军事进攻”乌克兰 | 西方无惧于俄采取军事手段,军事冲突的最终爆发或许不可避免 | ||
3.西方国家在俄乌问题上立场与行动是否协调? | 向西方国家提出乌克兰不加入北约的安全保障要求,并明确表示这是俄罗斯的安全红线,若越过这条红线,俄将采取不计后果的措施 | 美国:明确拒绝俄提出的安全保障要求,即坚称俄无权阻止乌克兰加入北约,同时加强对乌军援 | 美国更倾向于“激怒”俄罗斯并催化俄乌危机 | 美国与欧洲国家在俄乌问题上存在一定程度的立场不一致与行动不协同 |
法德等欧洲国家:表态更加谨慎,不明确支持乌克兰,极力避免激化和卷入俄乌危机 | 欧洲国家更倾向于避免俄乌危机的激化和升级 | |||
4.西方国家是否承认俄罗斯的大国地位? | 向西方国家澄清乌克兰属于俄的势力范围,要求西方国家尊重并停止侵犯其势力范围 | 拒绝做出乌克兰不加入北约的承诺,即无视俄方提出的关于尊重和停止侵犯其势力范围的要求 | 西方不愿尊重作为大国地位表征的俄的势力范围 | 俄罗斯所追求的大国地位遭到了西方国家的蔑视而非承认 |
很显然,上述信息的获得对俄罗斯的后续决策和行动提供了一定的依据和指导。俄乌冲突在2022年2月24日的全面爆发其实是俄罗斯与西方国家谈判的后续。俄罗斯在谈判中经由测试获得的信息与这一后续的发展方向存在某种程度的关联:第1、2、4条信息论证了俄罗斯发动军事行动的必要性,第3条信息则在很大程度上支撑了俄军事行动的可行性。就必要性而言,一方面,北约东扩尤其是乌克兰加入北约对俄罗斯的国家安全构成了迫切的威胁,而且外交手段无法解决俄罗斯的安全保障问题;另一方面,美国推动乌克兰加入北约的行为背后暗含了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大国地位的蔑视。所以,无法解决的安全保障问题,加上遭遇蔑视后的承认需求,共同推动俄罗斯最终选择采取军事行动。就可行性而言,虽然俄罗斯是一个军事大国,但受制于经济实力和文化软实力,难以与一个“团结一致”的西方国家集团相抗衡。因此,一个稍显“分裂”的美欧将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俄罗斯在发动军事行动后可能面临的政治攻讦、经济制裁、军事反击等各方面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采取军事手段的后果将在预期可承受范围之内。
五、结语
俄乌冲突的突然爆发吸引了舆论界乃至学术界的众多目光,使得冲突前俄罗斯与西方开展的三场看似“徒劳”的外交谈判在一定程度上被忽视。但三场谈判真的是“徒劳”的吗?谈判本身及其开展过程是否与后来冲突的爆发存在关联?在这一困惑的推动下,本文集中关注俄乌冲突前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三场谈判,在此基础上提出并回答了一个核心问题——俄罗斯为什么要密集推动和参与与西方国家之间的三场谈判?提出和回答这一问题,首先有助于将当前军事冲突背景下被忽略的外交谈判重新拉回人们的关注和研究视野,进而广泛探索谈判为何失败、冲突如何爆发以及二者之间的深层关联,为日后通过外交手段解决冲突提供理论参考。其次,在国际形势持续恶化、地区冲突不断加剧、大国竞争日趋激烈的背景下,提出和回答上述问题也可为中国在当下及将来应对类似情况提供些许政策启示。例如,在做出特定行动前需意识到信息尤其是隐性信息的重要性,为获取隐性信息可采取一定的测试行为,在开展外交谈判时需审慎分辨对手的真实动机与目的等。
此外,在回答上述问题的过程中,本文对国际谈判过程理论做出了必要的理论拓展,提炼出一种可用来分析国际谈判的信息测试视角。事实上,正如前文在界定信息测试概念时所举实例显示的那样,国际政治现实中存在大量信息测试行为。换言之,信息测试不仅可以分析国际谈判这一特定的国家间互动行为,还可以分析更广泛意义上的国家间互动行为。这一视角之所以能够成立并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关键在于世界充满不确定性,而有助于消减不确定性的信息本身就构成一种稀缺资源,因此获取信息或辨别信息无疑就成了国家开展国际谈判等相关行动的重要动机之一。然而,截至目前的理论研究中,人们更多地强调生存与安全、权力、财富、承认与尊重等概念对国家行为的驱动作用,较少系统、明确地研究信息之于国家交往的重要性。基于此,本文对俄乌冲突前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谈判分析所提出的信息测试视角,或许有助于从侧面揭示信息与国家行为之间的关联,从而推动国家行为的信息理论或视角进一步发展。
最后,仍需要指出的是,本文至少还存在三点局限:其一,本文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属于探索型而非验证型研究,即主旨在于通过一个具体的案例尝试提炼出新的观察视角,至于这种视角是否具有更普遍的适用性,仍有待于更多的案例予以验证。其二,正如国际谈判过程理论所显示的,学界对于国际谈判的动机和目的存在多种层次和维度的分析,本文只是选择了信息视角来分析俄罗斯谈判的动机和目的。由于国际政治现象本身的复杂性和国家意图认知的困难性,并不能排除俄在谈判中存在其他动机和目的的可能性。换言之,信息测试只为“俄罗斯为何推动和参与与西方国家的谈判”这一问题提供了一种可能但不排他的解释。因此,这一问题或许仍存在解释空间。其三,在分析俄罗斯在谈判中的信息测试时,本文具体阐述了四点特定信息的测试过程,之所以提出此四点而非其他,主要原因在于本文以俄罗斯为研究站位,以俄方利益和目标为思考起点,观察和分析俄与西方在谈判过程中的整体互动行为。毋庸置疑,囿于资料和时间,本文的分析无疑具有一定的主观性,不排除俄罗斯在谈判中还试图测试其他的信息。因此,对这一问题的研究还有待材料解密或事实依据更为丰富后予以补充或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