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御信条下国家战略透支之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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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雨,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电子邮箱:
陈培岩,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电子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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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雨, 陈培岩.
一、引言
若国家为拓展利益和巩固安全,做出不当的努力去摆布有限的资源,过度汲取本就不充裕的国家财富和人力投入靡费的军事行动,则有相当大概率陷入经久的对外冲突和对内损耗中。这一历史上很多国家都曾陷入的困境在扩张战略的实施过程中更为显著,因而,迄今为止,有关战略透支的理论探究大多集中于由过度扩张引起的战略透支,其中包括一些为人所熟知的案例:通过不断扩张获得巨大疆域的罗马的衰落,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德国和日本的崩溃,冷战中美苏各自在边缘地带陷入长久的消耗等。可以说,在主流认知中,国家的战略扩张和承诺过度诱发战略透支是毋庸置疑的,“扩张”甚至成为导致“透支”的唯一解释变量。然而,源于古代东亚的历史经验却为我们提供了另一幅图景,即从事过度的防御亦可引发战略透支。
北宋中期(1041—1066年)和明代中期(1449—1567年)的决策者都曾以其不当的防御努力导致了国家的疲敝。自宋太宗时期多次攻取幽蓟的进攻战略失败以来,北宋转向了防御性的国家安全战略。北宋皇帝宋仁宗以“柔仁”著称,“偃武修文”思想在宋廷有重要影响。然而,北宋庆历年间,冗兵、冗费问题急剧发展,致使北宋的财政汲取接近极限,直到神宗朝之前这一状况都没有得到明显扭转。而对明帝国来说,自土木堡之变,明廷顽固地将线性防御式的边疆安全战略作为应对北方威胁唯一可仰赖的战略选择,大规模地修建了边境军事建筑和建立了包围帝国北部边疆的漫长哨所线。边墙、边军日益成为吞噬明廷资源的巨大黑洞。绝贡市而独用军事,轻京军而大修边线,渴求安全的明廷摄取了过量的社会资源,将国家财政拉伸至崩溃边缘。为什么北宋朝和明朝决策者会过度施行低效的军事防御战略,以至于大大加剧国家经济社会的负担?因过度防御而陷入战略透支是历史上并不多见的情形,对此少有学者进行过阐述和分析。
在此需首先说明两点。第一,哪些情形属于或不属于过度防御努力引发的战略透支?国家在战略透支形成过程中明确地具有政治和战略层面上的防御性,即以保卫本土安全为核心目标且奉行军事防御战略,才可能属于由防御努力引发的战略透支。
第二,本文的研究重点是为两个明显偏离主流的案例提供理论解释,主要目标并不是建立一个能够解释包括所有战略透支类型在内的一般性理论,也并非要颠覆过去有关过度扩张的已有理论。反常案例研究之所以可以作为一种有益的补充,是因为不符合预期的特征或结果一定程度上挑战了现有理论,通过对它们的分析可以探索新的解释要素或因果关系。
为了检验文中提出的防御信条下国家战略透支机制,本文运用了定性研究中的求同法,对北宋仁宗至英宗朝以及明代宗至世宗朝进行了过程追踪。尽管两个案例都发生于古代东亚,但是北宋和明代案例相距4个多世纪,在实际控制国土范围、中央集权程度、社会经济繁荣程度等方面还是存在显著的不同,差异化的案例背景与相似的战略后果有助于观察关键变量对结果的影响。对这两个反常案例的研究,不仅可以丰富我们对战略透支内涵与机制的理解,还能够为面临类似战略困境的国家提供必要的历史教益。本文一共分六个部分:除引言外,第二部分简要回顾现有的战略透支理论研究。第三部分是解释框架,重点分析“袭击—持久”战略互动中国家战略行为不对称性的根源以及袭击者造就的成本陷阱,在此基础上提出防御努力引发战略透支的具体机制。第四、第五部分将分别考察北宋、明代两个案例战略透支的过程,以检验第三部分提出的解释框架。最后是结语。
二、既有研究及其不足
绝大部分既有理论解释关注的战略透支发生于在别国主权范围内采取主动军事进攻的国家。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认为,国家的进攻性行为可以带来更多安全,追求过高的权势目标符合无政府状态下国家的基本行为逻辑。
上述文献虽为“扩张反噬帝国”的现象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解释,却无法辨识不同的战略透支类型。与大规模征伐有关的一系列案例具有显著性,更易于成为战略透支问题的研究对象,而战略透支背后的防御性要素被一定程度上轻视甚至忽略。另外,在一般性认知中,扩张要求国家调集大量人力、武器装备及后勤资源投入战争,容易损失巨大却收益甚微,从而更可能威胁到国家社会经济健康和持续发展。因此部分文献直接将过度扩张行为作为战略透支的唯一来源,并认为战略透支概念只适用于修正的、执行扩张战略的国家。
与此同时,基于防御性现实主义对于防御战略及其影响的分析,奉行防御战略的现状国家陷入战略透支的可能性不大。根据攻防平衡理论,在防御战略更受国家青睐的条件下,无政府状态不必也不应当成为巨大军备开支的来源。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认为,安全困境的严重程度取决于军事技术和地理环境对进攻或防御的支持程度。杰维斯以及其他研究攻防平衡理论的学者假设他国的现状偏好或扩张主义偏好难以确定,在防御占优的条件下,国家间军事竞争应是温和的,国家可以安全地降低军备开支的水平。另外,攻防平衡理论强调,采取防御性军事政策是释放善意信号的途径之一,能够让国家在复杂的、不确定的环境中部分地缓解安全困境。特别是在进攻与防御武力容易区分的环境中,国家可以通过专注于防御性武器来展示善意信号,减少误解的发生和冲突升级的可能。
可能的例外是,有防御偏好的国家陷入了军备竞赛:与其他国家竞逐更先进和更强大的军事能力的过程往往导致国防资源投入螺旋上升,有可能导致战略透支。但是根据防御性现实主义的观点,只有在相当有限的情境中,即一个国家认为潜在对手明显更强大并有紧迫的威胁性,而且认为军备竞赛可以阻止该对手的侵略时,军备竞赛才明显优于竞争性较弱的政策。
类似地,根据对战略文化的相关研究,同样可以得出国家因防御努力导致透支的可能性很小的结论。美国学者江忆恩(Alastair Johnston)总结,在中国古代较温和的孔孟范式的假设中,战争是可以被避免的,并且暴力的效用总是受到贬低,即便不得已使用武力也会倾向于有限和审慎的武力使用。
综上所述,既有研究尚未回答也难以直接回答“防御缘何可能引发战略透支”的问题。这一问题可适度地被拓展为“面临外部威胁的国家为何可能存在资源过耗风险”,与后一问题最为直接相关的是有关“大炮—黄油”权衡的文献。“大炮—黄油”权衡是指每个国家在分配有限的资源时,必须在实现其内在价值目标和自身军事实力手段之间进行平衡。罗伯特·鲍威尔(Robert Powell)指出,国家以既有的军备水平维持现状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和平时期过高的军备水平降低了对手打破现状和攻击的能力,但会降低现状对于国家的价值。
“大炮—黄油”权衡确实揭示了军事防御导致战略透支的关键逻辑:过高的军事投入可能损害国家经济发展、社会福利等内在目标。基于这一逻辑,财税管理能力低下与财力基础薄弱等因素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国家资源本身就很容易被军事投资拉伸至极限。中国古代史的部分相关文献提出,落后的治理方式、畸形的经济发展模式、儒家价值观等因素是一些古代中原帝国有较高资源过耗风险的可能原因。
更为关键的是,“大炮—黄油”权衡所揭示的仅是浅层的逻辑,它难以解释为什么国家不得不维持耗竭自身资源的军备水平。解释战略透支现象需要考察决定国家军备水平以及影响是否发动战争的决策的深层要素。詹姆斯·费伦(James Fearon)通过基准线模型探讨了无政府状态迫使国家负担高昂军事成本的原因:无政府状态的成本来自“大炮—黄油”权衡中的战略动态,并不一定源自一家对别国意图的不确定性。
费伦的模型明确地指出,激励对手进攻的结构性条件和战略动态可能导致国家的军事投入过高。维持现状的价值可能因此降低到一定程度,从而使得冒险发起战争更具吸引力。尽管上述研究颇具启发性,但宋、明两朝战略透支的经验并不能很好地被纳入这一理论解释框架中。一方面,维持现状的价值日益下降,宋廷和明廷却既不降低军备水平,亦不考虑发动战争以消除潜在威胁;另一方面,面对具备机动性优势的对手,中原政权静态的防御战略效率较低,过度地投资军事手段可能将资源从其他回报更高的领域分散,造成昂贵的机会成本。宋、明两朝战略透支的经验是基于理性主义前提的基准线模型和攻防平衡理论所不能很好解释的。不论是在费伦的模型中,还是在自杰维斯以来的攻防平衡理论中,在给定的武力水平下进攻的效用更高时,国家都倾向于发展进攻性武力,也更容易选择发动先发制人的战争。
总的来说,尽管少有研究能够解释为何奉行防御战略的国家也可能发生战略透支这一现象,费伦的研究还是提示了可能的理由之一,即国家面对的是一个相对棘手的局面,战略互动环境提高了国家军事投入的需要。不过,在对特定的战略互动环境进行分析外,国家选择依赖成本效益比失衡的防御战略之原因也需得到解释。基于既有研究的优势和不足,本文着重解释在一类特殊战略互动模式下防御努力成本高昂的原因,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奉行防御战略的国家陷入战略透支的具体机制。
三、防御信条下国家战略透支的解释框架
本文认为,奉行防御战略的国家之所以会陷入战略透支,是因为防御性持久战略本质上无法成本可控地遏制袭击,而国家的战略行为漠视了这一基本战略原理。因此,本文将考察“袭击—持久”战略互动中国家战略行为不对称性的根源以及袭击者造就的成本陷阱,继而以此为基础揭示防御努力引发战略透支的具体机制。
(一)战略透支的内涵
根据时殷弘的定义,战略透支本质上指的是战略目的和追求目的的努力漠视基本战略机理,以至于战略目的与手段及资源愈加不平衡而引发的战略困境。
肯尼迪在阐释“过度伸展”
核心概念操作化是确保研究具备科学性的关键,但是衡量国家是否透支的难点主要在于,在大战略领域无法创设一个“收支平衡表”来观察国家是否透支,难以建立统一的标尺在军事、政治、经济、社会等各领域之间进行测量和换算。这也是为什么“战略透支”在研究中一直以来都被作为一个描述性而非分析性概念。
(二) “袭击—持久”战略互动和不对称行为的根源
在当代的语境下,不对称冲突中参与方的不对称性一般被界定为国际法地位和力量对比上的悬殊,其中弱小的非国家行为体一方采取游击战、恐怖主义等非传统方式。
据军事历史学家阿彻·琼斯(Archer Jones)总结,袭击者将敌人的经济或者后勤资源作为目标,或者攻击敌人脆弱的、易被击败的部队,他们通常计划在避免会战的情况下实现目的。袭击战略(raiding strategy)并不旨在彻底打倒敌人或者长期地占领别国的领土,一次袭击通常只持续很短的时间。不同于袭击战略所设想的间接、分散的战斗,持久战略(persisting strategy)设想的是直接的、集中的战斗。持久战略在战争中包括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
行为体之间不对称的战略行为往往是它们战略能力和战略目的不对称性的反映。
除机动能力显著不对称以外,战略目的有限性/无限性也影响着行为体的袭击/持久战略选择。战争消耗与战略目标的大小一般成正比,为了有限目标理论上不需付出过分的努力。具有侵略目的的袭击者多半旨在掠夺敌人财产,或者通过多次小的战术胜利累积政治/心理收益。匈奴人、阿拉伯人、北欧海盗、马扎尔人、蒙古人的袭击行动都反映了他们对较富饶农耕民族有形资源和财产的追求。
而选择防御性持久战略的一方通常是为了抵御对安全、地位、荣誉等国家根本利益的威胁,其战略目的具有无限性。防御性持久战略设想通过应对高烈度战争达到其目标,而当生存或者其他国家根本利益不受威胁时,一个旨在维持现状的国家应当避免持续进行军事资源的高度动员。考虑到自身资源限度和边境防御体系的昂贵成本,国家的审慎选择是以适度的武力结合政治、经济、外交手段,甚至采取不作为、绥靖等战略,使得边缘性矛盾或低烈度冲突得到控制或者化解。只有当防御方认知中存在对根本利益的紧迫威胁时,其才有更强烈的动机制衡威胁,甚至为此付出自我疲敝的代价。需要说明的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互动并不必然地发展为不对称冲突,它们各自的机动能力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有较高的不确定性,比如农耕民族的机动能力有时能取得阶段性的显著发展
(三)不对称冲突的成本陷阱
成本陷阱是不对称冲突中普遍存在的战略现象。譬如,有不少学者指出,大国如果使用常规战争方式应对非常规战争威胁,它们不但可能因为不够分散灵活而无法有效遏制叛乱分子或恐怖分子,反而容易由于过度使用武力而陷入得不偿失、自我疲敝的困境。
追溯不对称冲突的古老源头可以发现,袭击战略历来是在经济上和政治上较强的作战形式,不论是防御性还是进攻性持久战略,实际上都很难成本可控地遏制袭击。正是因为袭击战略对持久战略固有的优势,韦辛格托里克斯的顽强抵抗才能一度使恺撒军队陷入困境;维京人才可能在9世纪里不断劫掠德意志以及法国海岸和内地,却很少遭到成功的抵抗;马扎尔轻骑兵才能够一路向西劫掠至莱茵河入海口,让德意志重型骑兵几乎无可奈何。
在“袭击—持久”互动中,袭击者所具有的明显优势可以从三个方面进行总结。第一,袭击者拥有集中优势兵力和选择进攻目标与时机的优势。在最弱链条/最佳射击博弈中,防御链条的一个环节被破坏可能让所有其他环节都失去效用,因此进攻方只需要在一个战场上获得胜利。
一些应对袭击战的成功经验说明,灵活运用非军事手段对于节省成本而言至关重要。亚历山大在多年征战后最终以政治方式结束了大夏人的袭击,他通过缔结婚姻建立同盟关系,平息了大夏人的反抗。
总而言之,相对有效地应对袭击战的历史案例中,防御者通常灵活运用传统与非传统的进攻方式,或者混合利用政治、经济、外交等多种手段。相反,纯粹依赖防御性持久战略将造成明显不利于防御方的成本效益比。以与战略目的不相适应的手段应对袭击战威胁,将使防御方背上沉重的成本负担。
(四)防御信条下国家战略透支的具体机制
国家选择依赖某种成本效益比失衡的军事手段来阻止袭击,一定程度上有悖于理性选择逻辑。
图1
首先,在进攻行动惨败的影响下,国家转向依赖单一的防御性持久战略。与进攻或防御相关的重大事件可以影响人们对其成败概率的判断。
其次,在新的战略互动环境下,本国决策者的风险规避倾向以及对手的相对剥夺感会持续放大军事资源投入需要。一方面,防御方追求的战略目的具有无限性,为了规避国家安全或根本利益受挑战的风险,防御方需要维持长期性、高强度的军事资源投入。基于机动性优势,进攻方如果总体实力较强,不仅可能通过袭击来实现有限目标,还可能以闪电战方式取得决定性胜利。倘若防御方未能建立起足够严密的边境防御,无法应对敌人大规模部队的快速推进,就可能面临国土丧失或政权颠覆等严重后果。而防御方难以彻底了解对手威胁能力和意图的大小,对手的机动性优势还使得预测敌对行动愈加困难。对于防御方而言,国家安全或根本利益受挑战的风险还在于袭击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例如,国家的声誉一向被认为必须严加保护,如果对手发动了袭击而不受阻挡或惩罚,可能会使外部观众形成该国能力或者意志软弱的印象。
另一方面,面对渴望获取特定物质利益或政治特权的袭击者,国家采取严厉措施抵制掠夺与施压行为可能会给战略互动环境带来双重效应。以巨量资源投入为代价的严密防御措施确实可以减少袭击的发生频率,因为袭击者在试图突破防线时将面临更高的代价与风险。然而,高强度的防御可能会导致对手产生相对剥夺感。
需要说明的是,战略资源过度损耗的问题是有可能得到改善或逆转的。随着经济社会压力逐渐增大,国家在特定情况下可能抛弃对防御性持久战略僵化的依赖,在一段时期内优先追求国内的繁荣,并开发和动员更高效的战略手段,以维持持久和平。这样的转向一般发生在强烈的外部刺激之下,否则通常需要强有力的政治统帅掌权并任命有能力的专业人士推动改革,才可能实现。
四、北宋中期的对外战略(1041—1066年)
西夏和辽在此阶段拥有对宋实施袭击战的机动性优势,两国屡次袭击北宋边境以掠夺资源或传递政治讯息。北宋在经历宋夏战争初期进攻战略惨败后,转向采用防御性持久战略作为国家安全战略的主导,造成防御成本的激增。自宋夏冲突以来,宋廷始终将西夏和辽作为长期战守的目标,最终因沉重的军事负担逐渐陷入战略透支的困境。
(一)战略互动环境
宋仁宗即位以来,北宋中期的边患主要来自西夏和辽两国。
西夏的战略目的是通过战争进行掠夺和传递政治讯息。通过侵占农田、劫掠军饷道、挖掘窖藏储备,西夏能够从对宋袭击中攫取相当的经济利益。
(二)宋廷的战略选择和军事负担
宋夏战争初期接连的进攻失败震动朝野,不仅成为整个仁宗朝御夏战略转变的关键节点,同时也改变了宋廷的御辽战略。宝元元年(1038年)十月,西夏元昊建国称帝。
推崇进攻战略的核心人物是韩琦,尹洙、夏竦是韩琦攻策的支持者,他们深入地剖析了攻守的利弊。防御战略的支持者有夏守赟、陈执中、吴育、田况、范仲淹等人。仁宗起先希望用韩琦的攻策,但朝内不乏反对者的声音。
同时,面对夏军灵活机动的迂回、埋伏战法,建立严密的边境防御从局部看来更为可靠。自康定元年(1040年)六月起,范仲淹大阅延州军队,日夜训练,又修建鄜城以及承平寨、永兴寨等12个寨。
为了抵御西夏,以及防备潜在的夏辽联合侵宋可能,北宋的西北和北部边境防御在宋夏战争爆发后得到大大加强。庆历元年(1041年)前后,北宋逐渐形成了较为清晰的御夏战略。战略上,构筑严密的边境军事防线,各缘边要塞均屯兵二三万人。
宋夏冲突爆发后,内外禁军一共增加大约42万人,以致“军人日多,农民日少”。
建置和修复城、寨、堡等工事也是一项在物力和人力上都颇为靡费的工程。
事实上,在这一时期的宋夏、宋辽交往中,和解、讨价还价等非军事手段有可能作为主要政策措施发挥作用。庆历三年(1043年)正月,元昊遣使议和。
宋廷决策者出于规避风险的考量选择了持续且巨额的军事防御投入,来应对西夏和辽可能对国家安全和声誉造成的挑战。决策层普遍认为,契丹一旦举兵必定深入中原,要力促河北重兵防备。
此外,西夏对物质资源的欲望和对北宋的不满固化了宋夏之间持续紧张的双边关系。嘉祐二年(1057年),边犯屡禁不止,经略使庞籍请朝廷禁绝边市,朝廷从之,西夏边民“怨之,日夜聚兵境上”。郭恩、黄道元、武戡率兵与敌军于忽里堆战斗,最终战败。
(三)战略透支结果
自仁宗朝中期起,战略透支问题日益凸显。仁宗朝的财政问题标志着战略透支发展到了相当程度。两宋经济史家汪圣铎认为,仁宗朝的财政汲取已经接近极限,伤害了农业生产,百姓匮竭,民心愁怨。
治平四年(1067年),神宗即位,这位新任君主有志于实现强军拓边之功,支持对夏进攻的官员终于得到了鼓舞和提拔。薛向、蔡挺、王韶等人攻取横山、灵州和经略河湟的提议得到了采纳。王安石被破格起用,开始施行以富国强兵为内容的变法。在变法的总体思想指导下,国家对禁军、厢军进行了缩编和裁减。熙宁年间的禁军比治平时减少了9万余人,而后元丰年间的厢军额又比熙宁时减少了21万余人。
五、明代中期的对蒙战略(1449—1567年)
明初的几十年内,明军常常能够在蒙古以草原特点的作战方式打败蒙古人。然而,进攻行动的一次惨败让明朝陷入以消极保守的长期线性防御对抗游牧民族袭击的劣势局面。从土木堡之变(1449年)到隆庆和议(1567年),防御性持久战略逐渐成为明对蒙安全战略的基本方针,过度发展的军事防御使得明廷面临严重的战略资源过耗问题。
(一)战略互动环境
蒙古人在战争舞台上策动袭击的优越能力无须赘言。兵力结构、战术经验、军事纪律为他们带来了发动袭击战的显著优势。蒙古人的社会以军事为本,他们是熟练的骑兵和弓箭手。各部落普遍拥有严密的纪律以及对军人的推崇,他们在生活方式上也比习惯耕作和定居的农夫更适应袭击的作战方式。
蒙古诸集团发动袭击往往出于获取财物、官方互市等经济利益诉求。蒙古执政者一般优先以通贡方式来获得明廷的大量赏赐,但当明廷不能彻底满足其物质愿望或者拒绝援助时,其往往会转向掠边。根据长期在北边任职的王崇古所描述:“北虏散处漠北,人不耕织,地无他产,虏锅釜针线之日用,须籍中国铸造,绸缎绢布之色衣,惟恃抢掠。”
然而,在客观上蒙古拥有能够威胁明朝国家安全的实力。单就兵力规模而言,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时,蒙古堪战者约30万
(二)明廷的战略选择和军事负担
进攻行动的一次惨败让明朝陷入了以防御性持久战略对抗游牧民族袭击的劣势局面。土木堡之变中,蒙古人覆灭了明中央军,掳走明廷的皇帝,还前所未有地几乎攻破明朝的都城。诚然,土木堡之变在短期内极大地损伤了明军的进攻能力,京军数量与战斗力锐减,大批熟悉草原的精英武官亦亡于草原。这场战败是整个明代对蒙战略的转折点,它标志着明军最后一次主动闯入草原和游牧民族作战。顾炎武后来在一份报告中提到,土木堡之变当年,皇帝下令将所有的长城附近哨所都撤到内侧,自此明朝彻底失去了巩卫北部边境的指挥点。
土木堡之变后,永乐朝积极有为的进攻性安全战略转向了保守、内向的消极防御战略——这场军事灾难没能使明朝政治家走上积极解决明蒙问题的方向。
以边墙为依托,明廷在军事部署上实行“主兵摆边、客兵入援”策略,即令各边镇主兵分列沿边墙戍守,“画地而分之,沿墙而守之”。
土木堡之变前,明廷内部尚有相当数量的以京军为核心的军事部署思想
筑防工事的确是应对低烈度威胁可资利用的工具,它虽未能彻底阻止游牧民族南下劫掠,但对于小规模劫掠这一边境最常见的冲突方式仍能起到一定的阻挡作用。
面对这样的窘境,在大规模进攻、积极防御等替代性军事战略之外,互市、通贡等非军事手段亦可以作为重要的政策工具,一定程度上减轻明廷的军事防御负担。正统、景泰时期,明廷对蒙古朝贡的态度仍是“入贡在所不拒”
蒙古的利益诉求长期得不到满足,反而滋生了对明廷更大的不满,而这无利于双方通过外交或经济手段缓解紧张局势。明蒙经济交流仍然能够一定程度上维持边境的稳定,而经济交流的断绝是边境战乱的根源之一:明朝长期断绝与蒙古的经济往来,草原必需物资无从交易,刺激蒙古的劫掠需求。
(三)战略透支结果
以现在的后见之明来看,这一时期明的封闭式边境防线设计漫长且脆弱,一方面明廷需要频繁且大量地对前哨线进行资源补充,另一方面维持前哨线的后勤补给路途远,运输难度高。当这一战略成为主要的国防手段被过度施行时,以上缺陷就更加明显。事实上,长期以封闭式防线为主要甚至唯一的防御手段是得不偿失的选择,即使是对潜在国力“远超出它的任何对手”的明也不例外。
到世宗中年,明代决策精英对工事防御的依赖导致国家的财政状况乃至经济社会整体日益败坏。据明史记载,“世宗中年,边供费繁,加以土木、祷祀,月无虚日,帑藏匮竭。司农百计生财,甚至变卖寺田,收赎军罪,犹不能给。”到嘉靖三十年(1551年),面对庞大的军费支出,户部几乎无计可施,唯有加赋。然而,加赋等举措在军费“多者过五百万,少者亦三百余万,岁入不能充岁出之半”时,也只能起一时之效,“久之诸所灌输益少”。
自隆庆帝即位后,高拱、张居正等刚强有为的国务家先后上台,执着于线性防御的状况得以扭转,和谈与妥协缓解了蒙古的威胁。在张居正推动下,明廷同俺答汗达成和约,给予其官方地位并允许其与中国通商,实现了和平。此外,明朝的军费开支急剧下降,到了1577年时,宣府和大同等地的防务开支减少到媾和之前的20%~30%。
六、结语
为了维持既有利益和安全,国家投入靡费的防御努力从而陷入战略透支,是国家有可能面临的但历史上并不多见的困境。之所以不太容易在近现代国际关系史上找到符合上述特定历史情境的案例,一部分原因是在战略透支形成过程中国家在政治和战略层面显著的防御性的案例较为罕见,而模棱两可的案例难以满足这一研究问题的理论条件要求;另一部分原因是防御信条下国家战略透支机制所要求的各种条件很难同时具备。首先,进攻方和防御方要具备机动能力和战略目的的不对称性。其次,防御方经历进攻行动惨败后才可能会彻底地依赖防御性持久战略抵御袭击战威胁。最后,在“袭击—持久”战略互动中,由于本国决策者的风险规避倾向以及对手的相对剥夺感持续放大军事资源投入需要,国家才最终陷入耗竭战略资源的困境。
在此仍要说明的是,由于本文所涉历史案例时间跨度大,有关宋明两朝资源过耗现象的要素繁杂、材料众多,因此还存在诸多战略机理尚未厘清和阐明,譬如“战略透支缘何改善或逆转”等问题还有待进一步研究。此外,对北宋的冗兵、冗费与明代低效的边防体系的识别皆非本研究的创见,本文的创新尝试在于以大战略理论视野分析相关一手、二手资料,从而努力为理解防御信条下国家战略透支形成机制提供有启发意义的视角。
本研究的启示首先在于,战略理论的探索应注意包容实践的多样性。战略透支理论研究不能刻意排斥防御性要素,否则就是轻视了战略透支机理中重要的一方面。有时在复杂多变的历史经验面前,过于简单化的概念可能无助于从历史中总结真正的规律,甚至有从一开始就忽视了这种现象存在的风险。几乎每一个陷入战略透支的国家都有其复杂、独特的原因,正如一些战略学家反复强调的,历史研习有其本身的巨大效用,只有从对往昔的细致考察、研习中才有机会丰富与优化战略理论和观念。其次,宋廷和明廷战略防御的努力因为过于刻板而伤害了整体战略布局。战术层面的成功经验难以复刻到战略层面,战争及战略操作不是科学